121

森閻宮。

    宗政無籌遠遠站著,怔怔望向那個殘破只剩一角的宮殿。焦黑的牆壁,破落的磚瓦,是一場大火留下的印跡。當年那場大火,帶給這座曾輝煌一時的宮殿沒落的命運,留下這一片廢墟,而帶給他的人生卻是毀滅般的仇恨,在他的記憶裡,在他的血脈之中,愈燒愈烈,燒了整整十幾年。

    他緩緩上前,推開大殿之門,殿內的窗子被封住,沒有光線透進來,裡面很黑。他走進去,每一步都走得很緩慢,黑暗中,模糊的視線映出四條已經生鏽的粗重鐵鍊,中間一各帶有倒刺的鉤子,上面褐色血跡斑斑。

    他恍惚看到那鐵鍊之中多了一個人,是個清麗絕美的女子,她四肢被鎖,面色憔悴,頭髮蓬亂散落,雙目緊閉。

    “母后,母后。”一個四歲的男孩朝女子跑了過去,“母后,您怎麼了。”

    女子睜開眼睛,驚道:“籌兒!你怎麼來了?”驚詫過後,她看了眼孩子身後高大的護衛,又急又怒,“誰讓你帶他來的?才剛躲過一劫,你怕他被抓得不夠快嗎?快帶他走!”

    “我不走,我想跟母后在一起。我不想回去,我討厭那個地方,那裡又黑又冷,每天只有一個饅頭吃,還要看好多好多書,要練習武功......母后,我好累。”

    女子的目光心疼極了,似是想抱抱這個孩子,卻被鎖住了雙手,無法如願。她雙眉含悲,流著淚道:“我的籌兒....可憐的孩子!母親知道你辛苦,可這也是為你好,你留在這裡,只有死路一條,母親不能看著你送死,你明白嗎?”

    孩子似懂非懂,茫然道:“母后,我不明白,您是皇后,我是您的兒子,父皇為什麼要殺我?還把您鎖起來?”

    女子道:“母親是被奸人所害。你父皇隻寵愛那個女人,他想讓那個女人的兒子將來繼承他的皇位,可是,你是嫡長子,按祖制,這皇位本應是你的,而你父皇登基時也曾承諾過由你繼承,現在,他反悔了,所以就要殺了你……你還小,這些事情你還不懂,等你長大了自然會明白,你只要記住母親跟你說過的每一句話。快走吧,以後母親不能再去看你,你要聽他們的話,好好讀書,練好武功,母親等著你來救我出去……”

    “不好,娘娘,有人來了!”

    這時,外面傳來腳步聲,護衛連忙提醒。女子麵色一變,看了眼牆壁上一扇暗門,忙道:“你快帶他躲進去,沒有本宮吩咐,不管發生何事,都不許出聲。”

    宗政無籌的手撫上那道暗​​門,就是在這裡面,他親眼看著母親被父親命人用倒鉤穿透了脊骨,她咬碎了銀牙,也沒有哼出一聲。他無法相信,那樣一個用生命保護他的母親,竟然用裝瘋來欺騙他!

    她的瘋癲是假的!為什麼?

    這麼多年,她隱藏在天仇門裡,看著他在仇恨裡掙扎,卻不與他相認。

    每年一度的穿骨之痛,只為記住母親當年的痛,他不信母親不知道。

    母親,她在天仇門裡究竟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那些人稱呼他為少主,因天仇門門主曾說母親是他的主子,那麼”

    “籌兒。”

    正當宗政無籌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門口忽然有人喚了一聲。他怔了一怔,緩緩回頭,輕垂的眼睫掩去眼底那不願相信的受傷神色,只微微行禮:“母后。”

    傅鳶身著錦繡鳳袍,華麗而尊貴,她走進來,臉上輕揚著慈母的笑容,“母親聽奴才們說你回來了,路上累了吧?怎麼不先回宮休息,反倒跑這裡來了?”

    宗政無籌目光投在灰黑的地面,語氣淡淡道:“沒什麼,只是……突然想起小時候的事,所以就來了。”

    傅鳶微笑道:“小時候的那件事,這麼多年了,難得你還記著。”

    “多少年也不會忘。”他抬頭,看著對面的女子,似是思索,又似探究,問道:“孩兒想知道,當年,母后為何要因我而不顧自己的性命安危,甚至甘願承受穿骨之痛?母后難道忘了,我不只是您的兒子,我的身上,還留著他的血。”

    傅鳶微愣,面上慈愛的表情絲毫不變,她走上前來,看向從牆壁拖至地上的鐵鍊,斑斑鏽跡,如血光再現。她目光微見波瀾,卻不明悲喜,只溫柔笑道:“自從他要殺你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不是他的兒子了。作為一個母親,保護自己的孩子,還需要理由嗎?就像你,為了替母親報仇,這麼多年來吃盡了苦頭,不就是因為我是你母親嗎?”

    “不是,母親錯了!”他搖頭,斷然否定,那樣深的仇恨,不僅僅是血緣關係的產物。黑暗中,他埋藏在眼底的悲哀不得而視,只能看到他那英俊的面容平靜無波。他轉過身,同她看向一處。緩緩道:“如果不是四歲時親眼所見母后為我承受的穿骨之痛,我不會用十三年的穿骨之痛來提醒自己這不共戴天之仇;如果沒有母后常常冒著性命危險偷偷去那些潮濕的黑屋子裡看我,點燃我心裡對溫暖和親情的渴望,讓我明白,其實我原本可以擁有另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如果不是每一次躲過追殺,剛剛過上一段平靜的日子,很快又被發現行踪,繼續那彷彿永無止境的逃亡....如果,沒有七歲那年和母后團聚在望,卻又目睹母后葬身火海的一和…如果沒有這些,那我想,也許我對仇恨,不會如此執著。”

    博鳶目光微變,望著他滿面滄桑,聽他語氣中不自覺透出的悲涼,她微微移開眼,語聲輕柔幽遠,輕輕問道:“籌兒,你怪母親了?”

    宗政無籌仰頭,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轉頭看她的目光十分複雜,像是糾了一團麻。

    “我不會怪您。母后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我不會因為母親還活著,便會放棄報仇。您放心,他和雲貴妃的兒子,我不會放過。只是,孩兒請求您,以後……別再設計傷害容樂。我們和宗政無憂之間的恩怨,不該由她來承擔。”他說的很認真,語聲之中透著無法掩飾的心疼。

    博鳶道:“她選擇了宗政無憂,她已經無法置身事外。“

    “那不是她的選擇。”他濃眉皺起,心口窒痛,聲音忽然就啞了,“是我們,將她逼到了宗政無憂的身邊,她從來都沒有選擇。”他目光犀利,聲音低沉,說完之後,似不欲多言,轉身就欲離開。

    傅鳶聽到那句話,面色驚變,急忙叫道:“籌兒。”

    他腳步頓住,頭也不回問道:“母后還有事嗎?”

    “你……你是不是聽說了什麼?”傅鳶的語氣鎮定如常,聽不出半分緊張和不自在。

    “母后認為,我應該聽說什麼?”他仍舊沒有回頭,望著門外蕭索的殘廢景象,目光蒼涼如冰,“我的身邊,只剩下母后一人,我不想再失去母后。”失去容樂,已是難以挽回的事實,他不願自己的人生連最後一絲溫暖也不剩,也許,那些溫暖早已被仇恨誚磨的一干二淨。然而,在這個冰冷的皇宮,他不想只有他一個人,如行屍走肉般的活著。

    他走出破敗空寂的大殿,傅鳶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眼光幾經變幻,複雜難言。她張了張口,想再說點什麼,可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外頭日光漸暗,宗政無籌剛剛走出森閻宮,貼身太監領著一個風塵僕僕的士兵快步朝這邊走來。

    “啟禀陛下,八百里加急!”士兵跪下,雙手遞上加急奏章。

    宗政無籌皺眉打開,只掃了一眼,身軀猛地一震,雙目遽睜。

    紫翔關城破! !二十多萬鐵甲軍,全軍覆沒,無一歸還。

    而破城之人,是她!

    他手指微顫,明黃的奏章掉落在地,發出“啪”的一聲響。他腳步虛浮,一個踉蹌不穩,似是不能接受般的呆住。 “為什麼,是她?”

    南朝大軍攻下紫翔關之後,一鼓作氣,又連攻三城,南軍士氣高昂,無與倫比。

    分嶺都之都守府。

    漫天百無聊賴,在園子裡瞎轉悠。這陣子,世勳什麼都不讓她做,城里或者軍中大小事務,一概不讓她過問,只讓她安心養胎。她知道他是為她好,可她本就日子不長了,還這樣無聊的打發時間,感覺真是浪費光陰。

    她不願逆他之意,就只能做個閒人。輕輕嘆了一口氣,她走到一個葡萄架下,抬手去觸摸架子上那葡萄藤冒出的新鮮的嫩芽,清新的生命,讓人看了歡喜又惆悵。她摸了摸漸漸凸顯的腹部,感受著孩子一天天的成長,心中綿綿軟軟,既喜且憂。

    這是她和世勳的孩子,想來定然聰明又漂亮。

    “在想什麼?”她正沉浸在對於他們孩子的無窮想像,忽然有一雙修長有力的手臂從身後環過來,吳世勳突然出聲,嚇了她一跳。她回神,轉頭嗔道:“別嚇著孩子。”

    吳世勳雙眉一揚,今日心情似是不錯,他低頭就在她嬌豔的唇上啄了一口,語帶傲氣道:“這孩子若連這點膽量都沒有,他就不配做我吳世勳的兒子!”

    漫天斜眼看他,好笑道:“你怎知是兒子,也許是女兒呢?”說到孩子,她興致極好,靠在他懷裡,仰著臉龐,問道:“世勳,你想要兒子還是女兒?

    吳世勳攬著她坐到長凳上,慵懶地斜靠著結實的木架,拉她到懷裡,側頭看著她絕美的面龐,神色溫柔,勾起的嘴角微帶邪氣道:“兒子要,女兒也要。”

    “你太貪心了。如果只能有一個,你希望是兒子,還是女兒?”以他帝王的身份,這個孩子最好是個男孩,雖然她更喜歡女孩。

    他望著她面上洋溢著專屬於一個母親的幸福笑容,美得眩目,他笑道:“兒子女兒都好,只要是你生的。最好是多生幾個,有伴,他們就不會孤單。”就像他和老九。他的笑容暗藏著淡淡的苦澀,幾不可察。

    漫天嘴角的笑意微微凝滯,眸光一暗,但僅僅是一霎那,便又揚起更加燦爛的笑容,“多幾個孩子,讓他們每天圍著你轉,吵得你頭昏眼花,煩不勝煩。”若真是那樣,只怕他會毫不客氣的拎著他們的脖子扔出門外去。

    吳世勳聲音微微低了幾分,“只要有你陪著,我不嫌他們煩。”

    漫天忽覺眼角發澀,連忙扭過頭去,聲音依舊帶笑,“即便沒有我陪著,你也不能嫌他煩。世勳,我們的孩子,你一定要多一些耐心,好好疼他愛他,給他一個跟我們不一樣的幸福童年。”

    吳世勳下巴擱在她肩上,兩人的臉龐挨著,他垂著眼,沒有做聲,只是緊了緊雙臂樓住了她。

    她見他沒反應,回過頭來,認真問道:“你不答應嗎?”

    吳世勳揚起睫毛,眼底神色堅決,“只要你疼他們,我自然會疼他們。

    漫天怔了怔,撇過去的眼,眸光黯淡。她自是會愛他們的孩子,可是,有沒有疼愛和照顧孩子的機會,不由她說了算。

    “七哥,七哥。”遠遠的,九皇子揚著手中的半張紙,朝這邊快步跑了過來,他面色興奮,似是找到寶一樣。蕭可跟在他後頭,臉色明顯不太好。九皇子大聲叫道:“找到了,我終於找到了。”

    漫天和吳世勳眼光皆是一亮,九皇子過來之後,見漫天也在,愣了一愣,吳世勳對他使了個眼色,才道:“阿漫,你出來時間也不短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漫天心中明白,溫柔笑道:“不用,你跟老九有事,忙你們的吧。讓可兒陪我就好。”

    吳世勳淡淡看了眼蕭可,點頭道:“也好。”

    漫天被蕭可扶著手離開,吳世勳一直望著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語帶急切問道:“找到解毒方法了?”一向深沉不露情緒的鳳眸,此刻有著掩飾不住的期盼和喜悅,

    九皇子對上他這樣的表情,想著那樣的解毒方法,他臉上的興奮神色忽然僵住,他望了眼手中半張微微發黃的舊紙,“找……是找到了,只不過……”

    吳世勳皺眉,“只不過什麼?”

    九皇子有些猶豫,小心翼翼道:“我,我不敢說,你……自己看吧。”

    吳世勳本就著急,見他說話吞吞吐吐,已心生不耐,不待他說完,便一把奪過九皇子手中那半張發黃的日紙。

    九皇子朝著一個地方指了一下,他順著那個位置看過去,頓時心頭一凜,如雷轟頂。

    他臉色立變,沉聲怒道:“這是什麼?!這也能叫做解毒之法?再找。"

    “沒有了,七哥。”

 

122

九皇子有些鬱悶,找了那麼多天,沒想到居然是這樣的辦法!不管這辦法好還是不好,也總算是找到了,只要七哥肯用,它就是個辦法。

    吳世勳渾身散發的怒氣漸漸被一股蝕心透骨的悲哀所代替,他望著那半張紙上凌亂而潦草的字跡,怔怔不語。

    所謂解毒之法,只針對於身懷有孕之女子,在女子即將臨盆之即,以一種獨特的金針過穴之法將母體內的毒素匯聚到嬰兒體內,隨著孩子的出生而解。但這個孩子,卻需要以藥養命,壽不過二十四歲。

    這是何等殘酷的解毒之法!一個充滿希望的生命,在還未出生之時,便已註定了一生之痛。試問天下父母,誰人能夠如此狠心?

    九皇子見他如此表情,心中難過,勸慰道:“七哥,七嫂能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你們以後還可以有更多的孩子。”

    吳世勳指尖握緊,那半張發黃的日紙在他手中被捏碎,那細微的絆裂聲,從心底傳來,遙遠而沉痛。他站在葡萄架下,抬頭仰望著蒼穹,那空茫的廣闊無際的天空,永遠也看不到盡頭。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氣,轉身離開口回房之時,漫夭背對著門口,很安靜的坐在那裡,安靜得彷彿沒有那個人,讓人看了心生不安。雪白的長髮披瀉在她的肩背,在透窗的白色日光下流轉著似聖潔卻又似哀絕的淡淡光華,她背脊單薄,看上去有些僵硬。

    蕭可垂首站在她身邊,見吳世勳進屋便默默退出門外,與九皇子二人偷偷躲在門口聽裡面動靜。

    吳世勳望著她的背影,心裡咯噔一下,緩緩朝她走過去。漫夭聽著他沉緩的腳步聲,忽然回頭,手放在小腹之上,面帶驚喜和興奮的神色,眼底卻是漫漫無邊的哀傷和絕望。

    她笑著說:“世勳,他動了,你摸摸,我們的孩子會動了。他還不到四個月就會動,他一定是一個既聰明又可愛的孩子…”她拉著他的手,放在她肚子上,想讓他和她一起,感受這個生命。

    腹中的孩子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吳世勳身軀陡然僵硬,原來孕育一個新生命是這樣微妙的感覺,細細的、軟軟的欣喜和酸楚交融,他心中一疼,連忙垂下眼瞼,刻意的選擇將那些突然湧出的奇異感覺忽略不計。

    眸光微垂,他望著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看她蒼白如雪的指尖,聽她聲帶喜悅的語氣夾雜著透骨的哀傷....。

    她說:如果他是男孩,將來必定像你一樣,脾睨天下,運籌帷幄。如果是個女孩,我希望她遠離皇權的桎梏,在她最好的年華遇到一個她愛的而又深愛她的男子,過著永遠幸福的生活……”

    她仰起面龐,看著他皺著的眉頭,輕垂的偶爾會顫動的眼睫,她看不見他眼中的神色,只看得見他薄唇如一條直線,沒有弧度的僵硬著。她的心一分一分沉重,在他僵硬的表情裡,她對於他即將作出的決定的猜測得到了證實。

    心裡矛盾而掙扎,她絕美的眸子隨著她說出口的希望和暢想迷濛了水霧,模糊了視線。心頭一陣陣揪緊,她紅唇微顫,聲音幽遠而靜隧,接著道:“但不管他是男孩亦或是女孩,我都希望希望他們遠離傷害和病痛,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過一生…世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吳世勳心中一震,揚起濃密的眼睫,對上她淚光後的祈求神色,啞聲問道:“你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她突然站起來,猛地抱住他僵立的身軀,雙手緊緊抓住他後背的衣裳,手臂大力的似是想要將自己嵌入到他的身體裡,從此合二為一,永不分離。

    “對不起,世勳,請原諒我…我不能答應用那個辦法,不能……絕對不能。那是我們的孩子啊,我們不能對他那樣殘忍! ”即便她再怎麼不捨得離開世勳,但若要以她孩子的一生來交換,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她怎麼能給他一個生命,讓他痛苦的來到這世上,等待著隨時可能來臨的死亡,永遠也看不見希望的曙光。那何其殘忍?!

    吳世勳雙眉緊鎖,僵硬的讓她抱著,他的手垂在兩側,手心冰涼,像浸了雪一般的溫度。他的目光越過她的白髮,投在冰冷堅硬的地面,砰的一下裂開,四散而去。

    “那我呢?”過了許久,他才緩緩開口,問出這麼一句。他的聲音微微嘶啞,很輕的三個字,落在她心頭卻是那般的沉重,沉重到窒息。她的臉靠在他肩膀,唇張了張,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害怕看到他的絕望。

    吳世勳收回目光,那眼中的悲痛和空寂逐漸化作強烈的不甘,他陡然握住她的肩膀,毫無預兆地將她推開,死死看住她的眼睛,目光像是要剜進她的心底去。他聲音低沉帶痛:“對他的不殘忍,便是對我的殘忍!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我心裡的位置?難道,在你心裡,我還比不上一個未出生的孩子?”

    他突如其來的激動情緒,令她慌亂,她顫著聲音對他說道:“他是你的孩子!”

    “那又如何?”吳世勳別過眼,目現狠戾之色,“倘若你不忍心看他活著受苦,那我可以在他出生之後立列結束他的性命。”

    漫夭身軀狠狠一顫,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他。這是他說的話嗎?這是一個即將為人父應該說的話嗎?她抬手,眸光遽碎,用力推開緊箍住她肩膀的手。她踉蹌著往後退,再往後退…看著他的目光變得陌生,彷彿從來不曾認識這個人。她可以接受他對任何人的冷酷無情,卻不能接受他因為想留住她的性命而弒殺親子。

    那個孩子,不是別人,那是他們的孩子啊!幹辛萬苦,才保住的一個孩子!那一日,她一劍入腹,險些親手殺了他,在塵風國的日子,她是那樣的後悔、自責、擔憂、害怕,而這個孩子總算是死裡逃生,如今卻要面臨更想慘的命運,這叫她如何能夠接受?

    可他的眼神,那麼堅決,似是已下定決心誰也無法改變。她的身後,腳下地毯的邊緣微微捲起,她虛浮不穩的腳步仍往後挪,被拌了一下,人便掉倒在地。

    吳世勳聽見自己的心“咚”的一聲沉下去,他極力控制住想去扶她的慾望。扭過頭,不看她震驚而失望的眼神,不看她蒼白如紙的臉龐,也不看她跌坐在地淚如泉湧。

    門外,蕭可見狀,想進來扶她,卻被九皇子拽住手。蕭可回頭瞪他,正待發作,九皇子低聲道:“別進去,你想讓璃月死啊?”

    蕭可一愣,看了看屋裡,猶豫著又退回去。

    漫夭癱軟在地,哭泣無聲。過了許久,她才撐著地面站起來,此時,淚水已歇,眼中悲傷褪去,只刺下為人母親的堅決。她也不看吳世勳,轉頭對外叫道:“可兒,去叫蕭煞準備馬車,我要回宮。”

    “啊?現在嗎?”蕭可驚詫,漫夭點頭:“對,現在。!”

    蕭可“哦”了一聲,看了九皇子一眼,才離開口九皇子連忙進屋,拿手指小心戳了戮如木雕般動也不動的宗政無憂,對著漫夭尷尬的嘿嘿笑道:“七嫂,你這就要回去啦?你不說一直陪我們打到京城嗎?”

    漫夭轉過頭,沒做聲。吳世勳簿唇緊抿,也不吭聲。九皇子看兩人的臉扭到兩個方向,皆是一臉不妥協的神色,他急得跺腳,“七嫂,七哥只是隨口說說,一時氣話你也信啊?你想想,那是你的孩子,七哥棒在手心裡寶貝還來不及呢,哪裡捨得下殺手啊?七哥,你說是不是啊?哎呀,七哥,你倒是說句話呀!!”

    吳世勳微微轉頭,卻不是看她,而是對外頭叫了一聲:“來人。”

    一個丫頭應聲而入,行禮道:“奴婢在。”

    吳世勳道:“替皇妃收拾東西。”

    九皇子愣了愣,奇怪的叫道:“七哥?!”

    吳世勳看也不看他,轉眼望漫夭,他眼神早已斂去了一切情緒,看上去平靜無波,他淡淡道:“你回宮也好,回去好好養胎。等戰事結束,我回宮之時,希望你還在。倘若不在也無妨,要么我下去陪你,要么……就讓這整個世界為你殉葬。”他說完拂袖離去,竟不再多看她一眼。

    漫夭震住,愣愣地望著已走出門外的男子,外頭的日光白得刺眼,籠罩著他孤寂而蕭瑟的背影,書畫著他決絕的表情。

    他的意思很明確,她活著,他便活著,一切都好。她若死了,他即便活著也如同死亡,什麼都對他沒有意義,包括孩子,包括江山天下。他就是用這樣霸道的方式,讓她明白,她就是他的一切。留或者走,她自己看著辦。

    愛,可以是成全,也可以是毀滅。

    她再次癱軟在地,整個人不能動彈。心中的酸軟和苦澀交匯出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她抬手抹了把發澀的眼角,卻再無一滴眼淚。

    回到江都皇宮,已是四月十二。連綿的大雨開始不停地落,整整下了一個月,還未有停的趨勢。南朝大軍並未因這天氣而耽擱行軍,南帝吳世勳像是瘋了般的與時間競逐,瘋狂攻占北朝的城池,一日不歇。北朝從邊關急調兵馬,終是遠水難解近渴,只一月時間,南軍長驅直入,攻陷北朝十數座城池,來到京城以外最後一個重要關卡。

    大軍兵臨城下。而這時,萬和大陸遭遇了有史以來,最為嚴重的洪災。堤壩盡毀,洪水如猛獸直衝而下,吞沒了一座又一座村莊或城池。

    來不及逃離的人們在驚恐之中喪生,連屍體都不知被沖往了何處。

    這戰爭紛擾的年代,又遇洪災水患,百姓流離失所,苦不堪言,四處都是哀聲一片,整個天下都陷入惶亂之境。

    南朝較之其它國家,水災更為嚴重。各地官員紛紛遞上折子,請求上面拿主意。有些地方的洪災幾乎淹了整座城,阻隔了通信,明清正與丞相再三商議,決定進宮面見皇妃。

    已有五個月身孕的南朝皇妃再度臨朝。

    乾和殿,莊嚴森巍。

    眾臣跪拜:“參見皇妃娘娘,娘娘千歲千歲千千歲!”

    龍椅之後,珠簾垂掛,漫夭端坐鳳位,微微抬手道:“平身。”

    “謝娘娘。”

    眾臣起,漫夭面色凝重,道:“全國各地水患成災,房屋被沖毀,短短幾日,無數百姓家毀人亡。今日本宮召各位大人上殿,是想听聽你們有何治水良策?”

    一位大臣出列,“啟禀娘娘,以臣愚見,應盡快增派人手,搶修堤壩,阻攔洪水擴展之勢。”

    丞相立刻道:“臣以為此法不妥,以現下洪水之猛,修建堤壩恐已無濟於事,不僅浪費人力物力,還會耽誤搶救災情。請娘娘斟酌!”

    另一位大臣出列,“啟禀娘娘,古有大禹治水,開闢河道,將洪水引入大海,為後世人所稱道。這個辦法我們倒是可以藉鑑,只不過……大禹當年用了十三年的時間,而我們即使多派幾倍的人去,最快也得好幾年……"

    裴大人嗤道:“秋大人這話說了和沒說有何區別?幾年的時間,這水也不用治了,恐怕那時候,百姓早死光了。”

    秋大人被這一頓堵,臉色頓時難看,反唇相譏,“裴大人嫌這個不好,那你倒是說一個好辦法給我們大家聽聽!”

    裴大人哼了一聲,明清正沉聲斥道:“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還吵!”

    那兩位大人連忙低下頭,不再吭聲。明清正對著上位行禮,正色道:“娘娘,微臣認為,秋大人所說借鑒大禹治水的方法也不是不行。”

    漫夭凝眉,聽他說下去。

    明清正微微猶豫,又道:“微臣聽聞,娘娘命人製造了一種武器,威力極大,可炸毀城牆。”

    漫夭眉頭一蹙,問道:“明大人的意思是,用炸藥開山闢石,盡快達到疏通洪水的目的?”

    明清正恭聲道:“正是。娘娘明鑑。”

    其他大臣一聽,目光皆是一亮,也紛紛點頭稱好。

    漫夭沉默,她記得曾在電視裡見過這種方法,可以是可以,但是……她嘆了一聲,“此時正值征戰期間,國家兵力空虛,若將這些炸藥都用於治水,倘再有敵軍進犯,恐難以應對。而當初收集材料有限,製作的火藥並不多,其中多半運往戰場,庫中已所剩無幾。”

    明清正一聽,微微有些洩氣,兩條溢滿正氣的濃眉漸漸攏了起來,愁不得解。

    大殿之中變得安靜,漫夭不做聲,大臣們沒有更好的主意,也都不敢再開口。想到正面臨水患的百姓,那些官員們所上報的悲慘萬狀的情形,他們個個都很傷感,不禁唉聲嘆氣。

    這時,一名禁衛軍來報,“啟禀娘娘,項將軍在殿外侯見!”

    漫夭微愣,這個時候,項影怎麼回來了?她連忙道:“宣。!”

    項影進殿,行辛山漫夭問道:“戰事尚未結束,你怎麼回來了?“

    項影忙恭敬回道:“回禀娘娘,半月前,皇上見大雨一下多日不停,料定此次必有洪水災患,特命臣火速帶回戰車火藥,交與娘娘,以備治水不時之需。!”

    漫夭怔住,想不到世勳竟然在半月前就已有先見之明,並提早想到了治水之法!

    明清正大喜過望,雙手緊握住,神色激動道:“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娘娘,如此一來,災區百姓有救了!”

    “吾皇英明!吾皇英明啊!”眾臣紛紛拜倒,無不欣喜讚歎,帝王果真是料事如神。

    漫夭立刻起身,下令:“蕭煞、項影,本宮命你們二人各帶一萬人去災區開山治水,即可準備出發,不得有誤。”

    二人領命:“是。”

    她又道:“明大人,皇上出征在外,本宮又身懷有孕,不便出行,現任命你為欽差大臣,代表本宮和皇上去災區探視災情,安撫民心!”

    明清正正有些意,忙欣然領命:“微臣領旨,絕不負皇上和娘娘所託。"

    半個月後,各地官員陸續上奏,在蕭統領和項將軍的帶領下,禁軍與當地官府的人日夜不停開闢河道,幾座水災嚴重的城池災情終於得到緩解和控制。漫夭又挑了幾個清廉正直的大臣再次帶去物資,幫助災民重建屋舍,發放救資,盡快讓他們生活安定下來。各地災區人民對此感恩裁德,南朝百姓亦是通過此事看到未來的希望,對帝妃贊聲一片。

    這次洪水之患,南朝本是最為嚴重的一國,卻也是整個大陸最早解決水患安定臣民的一國。此事傳出,其他國家仍在水患中苦苦掙扎的災民無不羨慕,只恨自己不是南朝百姓。

    水患已解,漫夭終於鬆了一口氣。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她收到八百里加急戰報:啟雲國軍隊大舉進犯,十三日連破八城,三十萬大軍以無與倫比的氣勢和速度直逼烏城。烏城告急!

    水患阻滯,本應八日前就該到的戰報延直今日方遞到她手中。

    漫夭一手緊握住那份戰報,怔怔地坐在那裡,久久沒有出聲。該來的,總會來。

    烏城,離江都不過百里,是南朝皇都最重要的一個軍事之城。那裡現只有守軍五萬,何以低檔三十萬大軍?

    若烏城一破,則江都危,南朝亡!

    皇兄他終於出手了!在這個時候,她沒有大軍可派,沒有大將可用,亦無火藥炸彈,有的,只是她一介女子想力挽狂瀾保家護國相助夫君的一顆心。

    究竟是什麼原因,令啟雲國軍隊如此輕易地攻城掠地,幾乎是暢通無阻到達了烏城?彷彿南朝所有地形局勢都在他掌控之中。這樣的行軍速度,委實可怖之極。

 

123大結局(一)

漫夭派出八百里加急將戰報送出,可一來一回,援軍最快也得半個月以上才能趕到,以啟雲國的進軍速度,只怕到時候,什麼都晚了。眼看烏城之危迫在眉睫,沒有太多時間思考,她當機立斷,力排眾議,決定親自前往烏城。

    幾十里的路程,快馬加鞭,半日即到。

    此時的烏城,正遇夜襲。

    漫夭與蕭可一入城,火速趕往軍營。

    “站住!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夜闖軍營!不要命了?”軍營門口的守衛見突然衝過來兩匹黑馬,連忙攔住,對馬上被黑色雨衣緊緊包裹住看不清頭臉的兩人,厲聲喝問。

    蕭可亮出一塊金色令牌,“你們看好了!快讓開。”

    漫夭抬手掀了帽子,露出滿頭白髮,那守衛一愣,如此絕色女子配上這一頭白髮,不用看那像徵尊貴身份的令牌他也猜到是誰了。

    守衛們慌忙下跪行禮,不及開口,漫夭已扔下一句“速傳向將軍去議事廳”後,策馬直奔而入。

    一刻鐘以後,議事大廳。

    漫夭端坐於首位,看著門外疾步走上台階的三人,面色肅穆沉靜。

    烏城守將正是從前京城皇宮禁衛軍統領向戊,他帶領兩名副將快速入內,行禮參拜後,面帶憂色,急忙道:“娘娘何以孤身來此?敵軍現下正夜襲攻城,烏城怕是保不了多久了!娘娘金玉鳳體,又身懷龍子,不宜在此逗留,姚副將,你速速領二十精兵護送娘娘回宮,路上切不可出任何紕漏。”

    “是,將軍。娘娘,快請吧。”姚副將上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漫夭卻穩坐不動,朝他們三人逐個看過去,目光銳利,逼視著向戊的雙眼,沉聲道:“你身為一城守將,這場仗才剛剛開始,你便如此沒有信心,還如何領軍作戰?”

    向戊一怔,忙回道:“臣並非不自信,只是敵我兵力實在懸殊太大,臣可以與烏城共存亡,但是娘娘……”

    漫夭不待他說完,截口道:“本宮的安危你大可不必顧慮。試想,倘若有五萬守軍的烏城都保不住了,那麼,只剩幾千禁軍的江都皇宮又能保得了幾天?本宮既然來了,自然要助將軍一臂之力,保烏城之安。”

    向戊覺得她說的也有道理,烏城完了,江都必定保不住,只是,她一個女子如何保一城之安?心中疑惑,但見她面容鎮定,眸子裡慧光流轉,語聲之中頗有自信,不禁問道:“莫非,娘娘帶了援軍來?”

    漫夭蹙眉,反問道:“皇宮禁衛軍都派去了災區,何來援軍可帶?”

    向戊一愣,“那娘娘是帶了戰車和秘密武器來?”

    漫夭道:“火藥都用作開山闢石疏導洪水,並無存餘。”

    兩名副將一聽,眼中不自覺露出失望神色,向戊亦是如此,只不過掩飾得較好,他微微皺眉,想了想,又問:“那此次來的只有娘娘和蕭姑娘二人?”

    蕭可不高興了,瞪眼道:“就我們兩個,怎麼啦?難道你們看不起我和公主姐姐?”

    向戊一怔,連忙對漫夭行禮,恭敬道:“臣不敢。”

    兩名副將嘴上跟著附和,但從他們的眼睛裡透出的訊息,讓人清楚的看到他們在心裡仍然極度懷疑。雖然皇妃先前用計去塵風國選購戰馬一事令他們心生敬佩,而後紫翔關的秘密武器也著實令人震驚,但這一次可不同,三十萬大軍,他們不信在沒有援軍和秘密武器的情況下,她一個女子如何退敵!

    漫夭也不在意他們如何去想,事實上,她也並無把握,只不過先安定下他們的心。一支軍隊,無論兵力如何,倘若連主將都抱著必輸之心,那還有何勝算可言?她能做的,只是竭盡全力,能保住多久就保多久。

    “烏城是我朝最後一道關口,無論形勢如何,此關,絕不容有失!雖然本宮也無全然把握,但俗話說得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本宮對啟雲帝的了解,總比你們要多出一些。你們都坐吧,說說戰況。”每次說到皇兄或者想到他,她不自覺心​​底發毛。

    三人稍稍猶豫後在下首坐了。兩名副將心中不禁疑惑,啟雲帝不是最疼愛娘娘的嗎?一年前也是為了娘娘才與臨天國為敵的啊!可為何,此次竟然會趁皇上出征在外發兵攻打南朝?而娘娘看上去好像一點也不難過,莫非傳言有假?令人費解。

    向戊道:“回娘娘,此次敵軍夜襲攻城大概出動了十萬人,領兵的敵將姓左,說來也奇怪,他們攻城似是打輪站,一千人一波,每次都是很快退回去換一撥,輪流幾次之後,我們的弓箭和石頭用了不少,他們的人卻死傷不多。”

    “照這麼說,他們的目的不在攻城?”漫夭蹙眉,皇兄為人,她自是了解,沒有把握或者沒有目的的事情,他絕不會做。她又問道:“向將軍認為,敵軍目的為何?”

    向戊搖頭,“臣一直在琢磨,但是百思不得其解。我們派出的探子也是毫無消息。”

    漫夭想了想,又問道:“這城裡除了四大城門以外,可還有其它入口?”

    向戊道;“沒有。”

    烏城是水中之城,與其它城池建造不同,它的城牆是在護城河裡,城牆兩邊離地面都有約一丈寬距離,除城門口外,其它地方想撘梯翻牆都沒有可能。

    漫夭聽他說完,凝思稍許,起身道:“帶我去看看。”越是沒有可能,她越覺得不安。如果說皇兄此次攻城的目的,只是想浪費他們的弓箭和石頭,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

    向戊點頭,“娘娘請。”

    五人一同來到城牆邊的護城河,城牆屹立在河水中央,高聳堅固,無從攀爬。河水青碧色泛著幽藍之光,倒映出城牆上燃著的火把,清風一拂,波光粼粼,將橙紅的火焰層層蕩開。倘若沒有烽煙戰火,這裡倒是一個不錯的清幽寧靜之地。

    漫夭輕輕一嘆,忽然皺眉,扭頭問道;“這河水為何這般清澈?難道不是死水嗎?”

    向戊被問得一愣,他被派到這裡也才一年的功夫,對這些從來沒有註意過。倒是姚副將在此待了幾年,略微聽人提過一句半句。他彎腰拱手道:“回禀娘娘,末將聽城裡年長的百姓說過,這河水三尺往下,有一個泉眼。”

    漫夭一怔,“泉眼位置在何處?”

    “這……末將不知。”

    “快去問。問清楚泉眼的位置和大小?外頭連接之初?一共有幾個?速去速回。”她語氣低沉,向戊微微怔愣過後,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臉色凝重起來,姚副將忙領命離去。

    向戊道:“娘娘懷疑敵軍會從水下偷偷潛入城內?”

    “只是猜測,多防著點,總歸是好事。”據她所知,啟雲國有一支水師,他們水性極好,所以不得不防。

    另一副將疑惑道:“可是,這泉眼連我們都不知道,啟雲國的人怎麼可能知道呢?”

    漫夭垂眸沉思,這也是她在思考的問題。啟雲國行軍速度太快,即便不需攻城,從啟雲國邊關到烏城的距離,也得行個十余天才對。如此速度,只有兩個可能,其一,有奸細的配合。如果只是一座城,這個可能倒是有,但每座城池都恰好有奸細,而且奸細對當處地勢瞭如指掌,恐怕一般人在短時間內無法辦到。除非,第二種可能……她正思索間,姚副將已經回來了。

    “啟禀娘娘,已經打聽到了。城裡的老人說,這地下河水相通,泉眼處大概一尺見方,在西城牆根兒底下,連通城外的半里河。”

    向戊驚道:“半里河?那不正是敵軍紮營的地方嗎?娘娘,臣立刻調兵去西城守著。”

    “且慢。”她立刻阻止,“這時候調兵,很容易被敵軍發覺。放心吧,他們來的人不會多,走,​​去西城牆。”

    一塊刻有篆體的灰色碑碣後面,他們五人探頭,透過延伸過來的老樹枝椏縫隙,緊盯住不遠處城牆下的河水動靜。

    沒過多久,河中波瀾蕩起,一顆頭顱伸出水面,摸了把臉上的水,四下張望,確定周圍無人後,方才游著上岸,緊接著又出來三個人。四人上岸後,聚在一起商量了幾句,漫夭凝神細聽,卻怎麼也聽不見半點聲音。她眉頭緊皺,見他們似乎已商量完畢,準備朝四個方向分開。漫夭立刻抬手,纖細的指間夾著四枚閃爍著冰藍色的銀針,她提聚內力,一揚手,銀針破空直刺,卻無聲無息,速度快得驚人。

    等四人發覺後面色大變,已來不及做出反應便中針昏倒。

    漫夭走出來,沉聲吩咐道:“帶回去,詳細盤查。”

    “是。”

    回到軍營,漫夭和蕭可草草用了晚飯,在議事廳等消息。

    蕭可湊過來,語帶擔憂,低聲問道:“公主姐姐,他們有三十萬人,我們……真的能夠贏嗎?”

    漫夭啜了口茶,轉頭看她,笑了笑,“可兒害怕了?”

    “沒有,公主姐姐小看我。”蕭可撅起粉唇,不依地搖了搖她的手臂,繼而擺出若有所思的模樣,偏著頭問道:“公主姐姐,這一仗… …如果輸了,我們會怎樣?”

    漫夭微微想了想,認真望著她的眼睛,正色道:“你怕不怕死?”

    蕭可愣了愣,沒立即回答,她腦海中忽然蹦出一個人來,那個總是對她大呼小叫和她作對的可惡男子,如果她死了,以後再也沒人陪他吵架了,他會想念她嗎?

    “捨不得老九了?”漫夭是過來人,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心思。可兒還是太單純了,從來不會掩飾自己,也許正是如此,老九才會喜歡她。

    “不,不是。”被戳中心事,蕭可面龐騰地一下紅了起來,忙不迭的否認,“我才不會捨不得他呢,我巴不得以後再也見不到他才好。”

    漫夭拍拍她的手,望著她那帶著少女心事的緋紅面頰,搖搖頭笑道:“雖然老九看上去有些不正經,但我相信他只是有些事還沒定下來,只要他認定了,以後,他一定會對你很好。萬一,萬一這裡保不住,我會……”

    “娘娘,”她話還沒說完,向戊疾步走來,眉頭緊皺道:“不管我們怎樣威逼利誘,那幾個硬骨頭寧死也不肯開口,連大刑都用上了,還是無用。更奇怪的是,從他們身上沒搜到任何東西,沒有武器,也沒有毒粉暗器。”

    漫夭蹙眉,怎會什麼都搜不到?他們只有四個人,要完成任務至少也會有些輔助物品。她問道:“可是分開關押審問的?”

    向戊點頭道:“是的。”

    “嗯,”她略微沉吟,站起來道:“那本宮親自走一趟。去找身夜行衣來。”

    軍營裡,刑房。一個被綁住手腳的男子身上已是鞭痕累累。

    無論姚副將如何逼問,被抓來的那個人始終像個啞巴似的不開口,坑也不吭一聲。姚副將急了,拿起一旁燒紅的烙鐵,對著那人,威脅道:“你再不說,別怪我不客氣了。”

    那人眼光一閃,目中有恐懼之色,但仍然不張口,還扭過頭去,做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漫夭悄悄躲在門外,看著那燒紅的烙鐵,有些心驚。但她並未進去阻止,只見姚副將拿著烙鐵逼近那人,狠狠一下按在了那人胸口,那人身子猛地一顫,青煙直冒,人肉被燒焦的糊味兒飄散開來,令人忍不住作嘔。

    漫夭雙眉緊緊鎖住,見那人劇痛之下忍不住張了口,但卻依舊沒有一絲聲音溢出,只是一張劇痛到抽搐扭曲,表情猙獰恐怖。她忽然想起她曾經承受劇痛卻叫不出聲的心情,頓時一愣,莫非他們是啞巴?可是,他們上岸之後,四個人有開口說話,雖沒聽到聲音,但明明看到他們唇動,難道……她眸光一轉,將面上的黑布戴好,一閃身進了刑房,一記手刀劈向姚副將的後頸。

    還沒來得及吭一聲,抬頭看她,那眼光似是在詢問:你是誰?

    漫夭扯下蒙面黑布和頭巾,露出白髮如雪,並未問他的傷勢,更沒有幫他解開繩索,而是沉著臉,用唇語無聲對他斥道:“你們是怎麼辦的事?這麼輕易就被抓住,壞皇兄大事。”

    那人一怔,看了看她的頭髮,又見她用的是唇語,還有她所說的“皇兄”。男子眼光一亮,立刻問道:“您是公主?”

    漫夭面色不變,心中卻道,皇兄行事果然夠謹慎,用啞巴混進城裡,即便被抓住也不怕洩露消息。

    那人又道:“請公主幫小人解開繩索,時辰不多了。”

    漫夭皺眉道:“這周圍守衛森嚴,放了你你也出不去。即便你能僥倖逃出,一旦他們發​​現人不見了,定會派人大肆搜城,嚴加戒備,你們想完成任務,根本毫無可能。”

    “交給本公主。”漫夭直望著那人眼睛,不閃不避。

    那人不開口了,望著她的目光逐漸透出懷疑和防備,漫夭眸光一沉,面容肅穆威嚴,“你信不過本公主?你以為本公主身為南朝皇妃,為何此刻不在江都皇宮,而跑到這即將不保的烏城來?”

    那人眼光微微一動,想了想,還是有些猶豫。這時候,外面有動靜傳來,漫夭立刻拖著地上的姚副將往旁邊一閃,躲進黑暗之中。門外兩人從窗洞裡探頭看了看,一人說道:“咦?姚副將啥時候走的?我咋不知道呢?”

    另一人嗤道:“你以為你誰啊?人家堂堂一副將大人離開刑房還要通知你不成?”

    “那倒也是。我們可要守好了,向將軍吩咐,千萬不能讓皇妃的人混進來,不然,出了事,我們可擔待不起……”

    兩名守衛的聲音漸行漸遠,漫夭這才從黑暗中走出來,這時被綁著的男子眼中懷疑盡去,換上一副恭敬之色,衝漫夭點了點頭,口中舌尖一挑,吐出一個漆黑色的方塊。

    漫夭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蹙眉,伸手接住。難怪什麼都搜不到,原來藏在了口中。

    那人道:“小人也是奉命行事,不得不謹慎些,冒犯了公主,還請公主恕罪。”

    漫夭將那小小方塊外包著的一層密不透風的黑色金屬薄殼打開,露出一塊又小又薄的褐色物品,看了看,淡淡道:“本公主明白。該怎麼做,說吧。”

    那人道:“南軍兵力被引到南城牆,只要將這塊香料在南城門附近點上,不出半刻鐘,百丈之內的人畜聞到香氣都會陷入昏迷,到時候打開城門便可。左將軍聞到'離魂香'的香氣,再看到敵人昏倒,會率兵進城。”

    就這麼簡單? !漫夭垂眸看著手上的香料,面上不動聲色,繼而若有所思問道:“左將軍他們都服過解藥了?”

    “是的。”

    “那……城門大開,皇兄可會進城?”

    “這……小人不知,公主如果想見皇上,可以直接去半里河旁的紮營之地。”

    言下之意,皇兄是不會進城了?漫夭又問:“你們怎知那城牆底下有泉眼?”

    “是皇上說的……”

    出了刑房,向戊和蕭可等在外頭。

    漫夭將那塊香料交給蕭可,“你看看,可認識這個?”

    蕭可接過來,看了看,“這個是'離魂香',中了它的毒,十二個時辰之內不服解藥,會永遠醒不過來。”

    漫夭點頭,“不錯,是'離魂香'。他們想在城門附近燃上此香,不費吹灰之力進入烏城。可兒,你可有辦法解此毒性?”

    蕭可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包裹,打開,取出一支白色的形狀像蠟燭卻比蠟燭細小的東西,粲然笑道:“用它就可以了。”

    向戊問:“這是什麼?”

    蕭可道:“這個啊。我就叫它'白燭'。無色無味,只要把它和離魂香放到一起,它的毒性會消除離魂香的毒氣。”

    漫夭目光一亮,“那服過離魂香解藥的人聞到會如何?”

    蕭可想了想,才道:“'離魂香'解藥裡的其中一味藥與白燭的毒氣相剋,服了'離魂香'解藥,再中白燭之毒,輕則全身麻痺,重則會死掉。”

    十萬人!漫夭心情陡然沉重,她抬頭,深呼吸,沒有選擇了。閉了一下眼睛,睜開後滿是堅定​​和決絕,將那一抹掙扎無奈之色掩了去。方命令道:“向將軍,你命人想將'離魂香'點上等我們的人昏迷以後,燃上'白燭'。讓人換上那四人的衣裳,打開城門。”

    向戊領命離去。

    漫夭站在原地,抬頭仰望著漆黑的蒼穹,想她一個深受現代教育的人,來到古代,雖為形勢所迫,但這般殺人如麻,心中自有些不安。

    這是她與啟雲帝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鋒,那個深不可測的男人,無需出面,也總能給她一股無形卻又十分強大的壓力,讓她喘不過來氣。

    半里河,啟雲大軍紮營之地。

    中心大帳內,一名清雋儒雅的男子以極不適合他氣質的姿勢坐在矮榻前的地攤上。男子雙腿修長,微微曲起,手肘抵在膝蓋上,手撐著頭,冰灰色的眸子斂去了深沉,有些空洞和憂傷。他定定望著身前矮榻上鋪著的一條珍貴無比的白狐毛毯。

    那是用數十隻幼嫩的白狐皮毛織成的毯子,毛色如雪,從數百隻裡挑出來的,顏色完全一致,分毫不差。皮毛柔軟光滑有如新生嬰兒的肌膚和毛髮,令人一觸難忘。毛毯上面繡著蓮花圖案,以同樣的白色,聖潔而妖嬈的姿態於這張毯子上盛大鋪開,卻隱而不現。毯子一角從矮榻上輕輕垂下,延伸到大紅色的地毯之上,潔白的顏色在名貴的夜明珠的照耀下散發著柔和卻慘白如紙般的光芒,讓人望著,便不由自主的想起一個人來,無法自控。

    他伸手,去觸碰那條毯子,很小心的姿態。修長的手指緩緩摩擦著淨白的狐毛,一股柔軟得彷彿要溢出水來的感覺在心底滋生,以不可阻擋之勢急速的蔓延開來。而那埋藏在心底的美好記憶,一如昨日般清晰。

    “容兒,你冷嗎?這毯子昨日父皇賞的,送給容兒你吧。”僻靜的亭子裡,他捧著一條天青色的薄毯,遞到身軀單薄的少女面前。

    少女眼光微微一亮,抬手撫摸著那質地柔軟的毯子,神色一陣恍惚,眸底盪過一絲複雜的情緒,喃喃道:“好漂亮。”

    他含笑,把毯子往她面又​​遞了幾分,少女卻突然縮回手,扭過頭去,垂眸低聲道:“謝謝你,但是,我不需要。”

    他詫異,“為何?容兒不喜歡?”

    少女回眸微笑道:“喜歡,但它不屬於我。”

    “既然送給你,那它就屬於你了。”他拉過她被凍紅的小手,將毯子放到她手上。

    “喲!這不是六皇弟嗎?!父皇好不容易賞你一回,雖然是我們幾個挑剩下的,但好歹也是父皇的賞賜,你就這麼把它送給一個小宮女,若是被父皇知道了,以後,怕是想撿別人挑剩的也撿不著了。哈哈哈。”被一群奴才擁著的一名身穿華服的男子朝這邊走來,一邊走著一邊趾高氣揚的對他大加嘲弄。

    少女微微一愣,繼而緊低著頭下跪行禮,故意變粗嗓音道:“奴婢見過二皇子。”

    他回頭,朝男子微行一禮,溫和笑道:“讓二皇兄見笑了,容齊自是不及幾位皇兄得父皇寵愛,而我也無意與皇兄們一爭長短,相信二皇兄不會拿這等無聊小事去惹父皇厭煩吧。”

    二皇子昂著頭,一臉倨傲,不屑道:“你就是想爭也得有資格才行,要怪就怪你那吃齋念佛不中用的母親太不爭氣。”二皇子邁著八字步上前,拿起少女手中的毯子,掂了掂,抖散了,往身後一扔,“這個拿去給白狸當墊子正合適,六皇弟你不會介意吧?”

    少女倏然抬頭,似是想搶回那條毯子,他連忙挪了身子,擋在少女前面,不讓少女的容顏被他那囂張的皇兄看到。他望著二皇子身後的奴才將他的毯子拿去包一隻小狐狸,那狐狸毛色純白,極美,他卻心生厭惡。嘴上笑道:“二皇兄覺得合適,那便是合適。哦,對了,我剛才過來的時候,似乎聽到大皇兄宮裡的人說,父皇召了大皇兄一起用晚膳,說是晚膳過後,大皇兄還要陪父皇下棋。”

    “什麼?”二皇子一聽,剛才的囂張態度頓時不見,“誰都知道我的棋藝比他強了許多,父皇為何召他不召我?”

    “這個,二皇兄得問父皇才知道。”

    “走。”

    二皇子心情煩躁,領著一干奴才疾步離去,臨走前將那條藍色的毯子從白狐身上一掀,像丟一塊抹布般的姿態隨手丟到亭下一個不大的湖里,揚長而去。

    他看著湖中的毯子,目光沉下,緊抿著唇,不做聲。

    少女二話不說,轉身就奔下亭子,縱身跳進湖里。他一驚,想阻止已經來不及。

    冬日的湖水,冰冷刺骨,他看著女子在湖水中費力的朝那毯子游去,心中湧上一股說不清楚的陌生情緒。平生第一次,他知道了原來他的一件物品也可以被人如此重視。走下亭台,對游向岸邊的少女伸出手,握住她纖細而冰冷的手指,望著她上岸後在冷風中瑟瑟發抖的身軀,他忽然想,這一生,他想好好保護她。

    拉著她到一個能避風的地方,“不過是一條毯子,不值得你下湖里撿它。更何況,它已經被畜生碰過了,不要也罷。”他說​​完就想拿過來,再扔掉。

    少女卻不答應,兩手緊緊攢住,“不行,你說了,這個送給我了,它是屬於我的。”

    他說:“我以後送你一條更好的。”

    “不,以後是以後,這條。”少女垂下眼,目中有淺淺的悲傷浮現。她說:“我已經不記得有多少年沒人送過我禮物,好像是八年,又好像是十年。謝謝你,六皇子。”

    他還從未見過她這樣的表情,她每次見他都會笑,不管是真的開心還是假的開心,她從來都只會笑。就像他一樣,溫和的笑容不離嘴角,心中的苦澀卻無人知。他看著她低垂的眼睫,那美麗的瞳眸裡浮現的一層淺淺薄霧,心間一疼,不自覺就攬過她被湖水浸透的身子,那樣嬌小,那樣單薄。

    “不要叫我什麼皇子,就叫我的名字。以後,我一定會送你一條天下間獨一無二的毛毯,到那時,沒有人再敢從你手中奪走。”

    那時候他以為,她真的只是一個普通而又特別的宮女。

    多麼遙遠的記憶,不管過了多久,依然無法從他心頭淡去,可她卻早已忘得一干二淨。他們之間的一切,在她面前,彷如過眼雲煙,沒有留下半點痕跡。如今,這用數百隻幼嫩白狐中挑出的毛色一致的狐皮織成獨一無二的毯子,再放到她面前,她可會多看上一眼?

    “皇上,該服藥了。”貼身太監小荀子端著一碗藥進了大帳,雙手捧著恭敬遞到啟雲帝面前。

    啟雲帝緩緩回身,眼角掃過那精緻瓷碗里黑乎乎的藥汁,清雋的眉微微蹙起,眸底閃過一抹深惡痛絕。

    小荀子暗暗嘆一口氣,再往他面前遞了遞,笑著道:“皇上,您又在想念公主了?左將軍出兵已有兩個時辰,這會兒該進城了。皇上您很快就能見到公主了。”

    啟雲帝端過藥碗,像往常一樣,習慣在喝到一半的時候頓上一頓,感受著澀澀的苦味流轉在唇齒之間,逐漸的浸入心肺。他眉頭輕擰,將剩下的半碗飲盡,漱了口,抬頭,神色晦暗不明。

    是的,很快便能見到。

    “皇上,皇上!”一名侍衛慌慌張張就要衝進大帳,小荀子連忙上前攔住,訓斥道:“何事如此慌張?”

    那人止住腳步,噗通一聲跪在大帳門口,面色悲然頹喪。

    啟雲帝頭也不抬,淡淡道:“何事?”

    那人一頭磕到底,悲聲道:“啟禀皇上,我們的計劃敗露,左將軍帶去的十萬大軍,全……全軍覆沒。”

    啟雲帝撫摸著毯子的手驀地一僵,低垂的眸子冰灰色轉而深沉,卻不曾回頭,隻小荀子大驚,睜大眼睛問道:“怎麼會敗露?是誰走漏了消息?”

    那侍衛顫聲回道;“小人……不知。”

    小荀子心下一沉,轉頭去望仍坐在紅色地毯上姿勢不曾變過的帝王,只見他眉頭微微蹙起,略帶蒼白的唇帶著一種病態中的優雅,輕輕抿著,半晌都沒做聲。

    門外的侍衛頭也不敢抬,小荀子亦是沉默著不語。過了半刻鐘以後,啟雲帝面色無波,似嘆息般的輕聲問道:“皇兄進城了?”

    侍衛驚詫抬頭,他還沒敢說呢,皇上怎麼就知道了? !愣愣地點了點頭,將探子從烏城探來的消息一一禀報。

    啟雲帝靜靜聽著,不發一言。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費一兵一卒,如此輕易的滅了他十萬人馬!

    “皇上……”小荀子見他面色如此平靜,不由擔憂喚了一聲。那是十萬人啊!就這樣沒了,皇上怎麼會無動於衷呢?

    啟雲帝不理會小荀子的目光,他微微勾了勾嘴角,露出一絲優雅的笑容,心道:“這只是開始!”

    對門口擺了擺手,小荀子連忙讓那侍衛退下,方才上前又喚了一聲,卻被啟雲帝制止。

    啟雲帝面容如常,深沉之中看不出半點情緒波動,只眸底神色偶爾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悲哀和無奈。他目光輕垂,手下的毛毯,白色在眼中擴散,他看著看著,就彷彿看到了那女子滿頭的如雪銀絲。

    他忽然問道:“小荀子,你說,皇妹見到這條毯子,會喜歡嗎?”

    小荀子連忙拉出一個笑臉,回道:“皇上親自狩獵,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得了這麼一條毯子,珍貴自不用說,單是這份心思啊,公主就一定會喜歡。”他說完心裡在想,即使沒有這麼多的心思,單就這樣一條美麗又珍貴的毯子,若是送給后宮裡的哪位娘娘,那娘娘非得高興得幾宿睡不著覺不可。

    啟雲帝微微笑了,那笑容停在唇角,無法融入冰灰色的眼眸。他自嘲道:“你說的是從前的她,如今的皇妹,只怕是……​​朕將整個天下捧到她面前,也不及吳世勳回頭看她一眼。”

    小荀子跟了啟雲帝多年,深得啟雲帝的信任,對於皇帝和公主之間的事,他一直都比較清楚,此刻見啟雲帝少有的傷懷,不由暗暗在心中嘆息,口中卻勸慰道:“公主只是暫時忘記了​​您和她的過去,等她想起來了,皇上在公主心中的位置,仍然沒人可以代替。”

    是嗎?啟雲帝在心裡這樣問自己。曾經他也以為是,但如今,他卻再也無法確定。啟雲帝撐著身子站起來,轉身望著大帳之外那隨風而起的黃土沙塵,他面無表情,聲音清雅低沉,“傳令下去,明日一早,全軍出發。”

    ……翌日,一早。春末夏初的晨光才剛剛露頭,透過灰色的雲層傾灑在這片充滿血腥的大地。

    啟雲大軍再次兵臨城下,二十萬兵馬,分攻東、南、西三大城門。東、西二門各三萬人,其餘十四萬大軍聚集南門城下,整齊列陣,預備攻城。而南門守城的四萬多人均被分派於東、西二門,此時的南門城牆之上,沒有一兵一卒,只有一名絕色女子。

    羅紗廣袖,飄然若仙,銀髮如雪,飛舞輕揚。額間一朵紅蓮花鈿,金粉描邊,在晨光照耀下折射出聖潔而妖冶的光芒,襯著她那清麗脫俗的面容,如仙飄逸的身姿,讓人一眼望去,便如失了心魂般移不開眼。

    城下將士抬頭仰望,在怔愣和疑惑的目光中更透出了心底的驚艷。

    漫夭孤身一人,婷然玉立在城牆的邊緣,目光往城下一掃,彷若睥睨世間的姿態,淡漠而清冷。

    十四萬大軍,黑壓壓的一片,陣勢恢弘無比。她皺了皺眉頭,竟不見啟雲帝的影子。微微抬眸四顧,瞥見百丈開外有一天然石台,渾然大氣,寬闊結實。上面不知何時停了一座孤輦,紅木架,鑲金頂,一簾黃幔斜斜撩起,搭在左側架子上。轎輦周圍無人,裡面光線晦暗,相隔距離又遠,她看不出轎中究竟有人沒人?

    “榮韜奉皇上之命,迎接公主回國省親,還請公主打開城門。”敵軍為首的是一名年輕的將軍,對她說話時拱一拱手,卻並未下馬。他見城牆上雖只有漫夭一人,但也不敢輕舉妄動,以免像左將軍一樣,中了她的計。

    漫夭冷眼望城下十數万兵馬,面色鎮定一如平常。她微微勾唇,望著遠處的轎輦,淡淡嘲弄,揚聲笑道:“如此大的陣仗,原來是為接我!皇兄這般厚愛,叫容樂心中好生慚愧。本應隨你們回去,怎奈容樂有孕在身,不宜長途跋涉,還請將軍代為回禀,請皇兄諒解。”

    榮韜面色有些難看,回道:“此話還是公主當面向皇上禀報的好。倘若公主不願走城門,那……臣只好讓他們上​​城牆接您下來。”說罷就要揚手發動進攻。

    漫夭笑道:“榮將軍急什麼?”

    榮韜道:“臣有皇命在身,迎接公主回朝,勢在必行,還望公主見諒!”

    “哦?”她凝眸一笑,笑容璨如朝霞,口中吐出的字句,卻是低沉而冰冷,“那不知……皇兄要你迎接的,是活人呢?還是死人?”

    榮韜一怔,眼光微轉,眉頭皺了起來。想了想,才回道:“皇上……未曾交代。不過,以公主之尊,除非萬不得已,否則,臣絕不想傷到公主玉體。”他說話時,多半看著自己的手或者地面,偶爾抬頭,也是避過那張絕美到令人窒息的容顏,尤其是那雙眼,明澈清透,慧光深藏,一旦對上,他便覺得彷彿自己的靈魂都能被那雙眼睛一眼看穿。

    漫夭偏偏就盯著他的眼睛看,一眨都不眨,語帶無奈道:“既如此,那好吧。我可以跟你們走,但我有一個請求。”

    “公主請講。”

    漫夭道“我跟你們走,你們不准再攻城。”

    “這……”榮韜稍稍猶豫,皇上沒有說,如果公主同意,他應該怎麼做,是繼續攻城呢?還是撤軍回營?他微微思量後,說了一句:“公主先下來再說。”

    面對他這明顯敷衍的回答,漫夭也不惱,面上依舊帶著微笑。

    榮韜不知不覺抬起了頭,對著他淡淡的柔和的笑容,不似傳言中的冷漠難以接近。他微微一愣,虎目之中燃起一絲懷疑,這樣一個看起來像是仙子般的女子,手無寸鐵,柔弱纖細,她真的可以不費吹灰之力輕易的滅掉他們的十萬大軍嗎?她這樣的女子,怎麼看也不像是雙手沾滿血腥的人啊!

    漫夭在他的注視下,逐漸斂了笑,黛眉染上輕愁,唇角含著哀傷,她嘆息一聲,“也罷。只是……容樂怎麼說也是南朝的皇妃,總不能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就這樣擅自離開。”

    榮韜想想,覺得也沒什麼不對,便問道:“公主是想給南帝留下書信?”

    “信就不必了。”她轉身遙望北方,目中含著數不盡的思念,神情淒楚哀傷,讓人看著便心生不忍。她幽幽說道:“自從他登基為帝,國事繁忙,我嫁與他這一年多,還不曾為他彈奏一曲。今日,就以一曲遙寄相思,希望他遠在千里之外,也能夠感受到我的心情。”

    以情動之,從來無人可以拒絕。即便是鐵血漢子,也會有心軟的一刻。榮韜眸光幾轉,思慮過後,駕馬退後幾步,點頭道:“好吧。那就請公主就在此處彈奏,讓我等也一飽耳福。”

    “多謝榮將軍成全。”她轉頭對城牆下叫道:“來人,取琴來.”

    ……同一時間,北朝,京城。

    皇宮戒備森嚴,五萬禁衛軍固守城門,準備隨時應戰。

    南軍打下北朝最後一個關口——禦門關,大軍兵臨京城城下,而與此同時,北朝從東、西邊境撤回的二十萬大軍趁機從身後截住了禦門關,將南軍堵在中間。

    論兵力,南軍更勝一籌,論地理優勢,對北朝更為有利。

    南北朝,似乎到了最後一搏。

    而此時的御門關內,一名副將神色焦急道:“將軍,南軍已經兵臨城下了,我們快快去救駕吧。”

    被稱為將軍的男子麵色嚴肅,慎重的點了點頭:“傳令,全軍立刻整軍出發。”

    “是。”那名副將領命,剛要下去傳令,這時,一名守衛快步來禀報:“將軍,剛剛在城外截住一個南朝信使,搜出了這個。”

    那人雙手遞上一封加蓋南朝國璽印章的信件,將軍接過來,簡單瀏覽一遍,面色大喜,哈哈笑道:“好,好!真是天助我也!有了這封信,京城之危可解。我們不用出兵,就在這裡等著他們回頭。你,馬上將這封信給南帝送去,曾副將,命人多準備弓箭和石頭,我們要死守城門。”

    曾副將奇怪問道:“信上說了些什麼?值得將軍如此高興?”

    將軍隨口說了幾句,直接遞給他信,“你自己看吧。”

    副將一看,亦是大喜,笑道:“哈哈,果然是好消息!快給南帝送去,哼,吳世勳不是厲害嗎?這回我看他怎麼辦?”

    守衛接過信,出門騎上馬,直奔京城而去。

    京城,烽煙戰火,氣勢緊張無比。

    宗政無籌一身金盔戰甲,背手立於城牆之上,他的身前是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左右持刀侍衛將他護在中央。他面色鎮定從容,垂眸望著城牆下亦是金盔戰甲一身氣勢的男子。

    吳世勳傲然坐於馬背,左右是九皇子和無相子,身後是以修羅七煞為首的七千玄衣鐵騎,再往後是二十多萬士氣高昂的南朝軍隊。

    他神色冷酷,鳳眸邪妄陰鶩,冷冷望著城牆上的男人,雙手不自覺握緊。他與這對母子之間的賬,是時候清理了!

    “傅籌,開門投降,朕保你全屍。”吳世勳輕蔑冷笑。

    宗政無籌嗤道:“朕不是你吳世勳!朕永遠不會向敵人稱降。你儘管放馬過來,我們之間的恩怨,就在今日做個了結。”

    他們之間的恩怨結得太深,深到必須要用鮮血和死亡才能夠終結。

    “好。是該了結了!”吳世勳眸光閃現著嗜血的顏色,長臂一揮,薄唇冷冷吐出兩個字:“攻——城——!”

    帝王一聲令下,蓄勢待發的大軍應聲直衝往前,飛一般的速度,而這時,突然有人喊道:“等一等,等一等!”

    從禦門關來的守衛高舉手中信件,急忙叫停。後方的南軍反身上前,長槍駕到他脖子上。 “你是何人?”

    “別管我是誰,請將這封信呈給南帝。這信上的內容關係到南朝江山和你們皇妃的生死。”

    南朝士兵將信將疑接過信件,一看上面的璽印,連忙收下信件,“駕”的一聲,騎馬繞到帝王馬前。下馬,跪道:“啟禀皇上,有人送來一封信。”

    吳世勳淡淡掃了一眼,九皇子接過來瞧了瞧,驚道:“七哥,是八百里加急戰報!”

    吳世勳皺眉,“念。”

    “哦。”九皇子拆開信件,念道:“啟雲國大舉進犯,十三日連破八城,勢如破竹,三十萬大軍直逼烏城,烏城告急。朝中無兵增援,皇妃不顧臣等阻攔,毅然前往,蕭姑娘隨行……啊!七哥,七嫂和蕭可那丫頭去了烏城!烏城才五萬守軍!”

    吳世勳眸光驚變,也不再等他念下去,便一把奪過信件,一眼快速掃完,眉頭緊緊皺起,罵了聲:“胡鬧!"那女人是瘋了嗎?

    她五指將那份戰報攢緊,既驚且怒。

    九皇子著急道:“怎麼辦啊?七哥,我們快回去救她們吧。”

    無相子異常冷靜道:“萬萬不可!我們犧牲了無數將士,打到京城不易,眼看大事將成,怎能就此退兵?前功盡棄!”作為一個將帥,他理應站在國家利益的角度來考慮。

    九皇子辯道:“等我們擊退了啟雲大軍,再打過來就是了。”

    無相子擰眉道:“王爺說得簡單!等那時,我們的將士疲於奔波,而北朝皇帝與他們二十萬大軍匯合,以逸待勞,我們再戰,又是兩敗俱傷。倘若啟雲帝再興兵來犯,我們如何抵擋?如此下去,收復北朝遙遙無期。”

    九皇子道:“那也不能就這麼不管了啊!難道烏城和江都都拱手送人嗎?還有七嫂怎麼辦?你別忘了,七嫂肚子裡懷著的可是我們南朝未來的太子!你要置她於不顧?”

    無相子道:“只要佔據京城,定穩根基,以後再奪回江都不遲。至於娘娘的安危,我想這一點,應該不用擔心,畢竟娘娘是啟雲帝的妹妹,骨肉至親,縱然啟雲帝為人再陰險狡詐,也不至於明著要了娘娘的性命,只要娘還活著,就有機會就回來。”

    九皇子道:“你說的輕鬆,別人不知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上回宣德殿的事,都是啟雲帝搞得鬼。如果他真當七嫂是他妹妹,怎麼會那樣害她?”

    無相子皺眉,還待再說話,卻聽到吳世勳沉喝一聲:“夠了!”

    兩人立刻閉嘴。吳世勳薄唇緊抿,望著近在咫尺的仇人,唾手可得的江山,他緊握了手中的信件,籠著眉頭,咬牙道:“撤!”

    九皇子一聽,立即高聲傳令撤退。

    無相子則搖頭嘆息:“從京城但烏城也得半個多月,到時候,別說烏城了,恐怕江都都陷落。而我們失去江都,又沒拿下京城,豈不兩頭空?皇上,您,真的決定了嗎?”跟了他好幾年了,早已了解了他的脾氣,但此刻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遍,雖然明知是多餘。果然,吳世勳沒有回答,甚至沒有多看他一眼,只調轉碼頭也,朝禦門關方向疾馳而去。

    “哎?他們怎麼突然撤軍了?”城牆上,北朝禁衛軍感到奇怪。宗政無籌面色更是疑惑不解,從吳世勳收到信件到決定退兵,中間財短短片刻功夫,究竟是何事,讓那個恨他入骨的吳世勳不惜放棄這個可以擊敗他的大好機會?他望著吳世勳率先縱馬離去的背影,心中隱隱不安,便命人召來城下的送信之人。

    “籌兒。”傅鳶在幾名宮人的簇擁下上得城牆,宗政無籌眉頭一皺,“母后怎麼來了?”

    “聽說有敵軍攻城,母親擔心你,所以就過來看看。”傅鳶說著看了看空曠無人的城牆之外,微微一愣,遂問道:“人呢?”

    宗政無籌道:“退了。”

    傅鳶一怔,聲線不自覺提高了些許,直覺問道:“退了?為何?這樣的大好機會,吳世勳怎可能會放過?”

    她這種彷彿發自內心般意料之外的表情,令宗政無籌眼底浮現一絲疑惑和深思的表情,他凝目,定定望著他的母親,眸光深深,“怎麼了,難不成母后希望他打進來?”

    傅鳶面色微變,目光頓時一閃,繼而面帶不快道:“皇帝這是說的什麼話?哀家只是覺得奇怪,擔心宗政無憂在耍什麼陰謀詭計,才提醒你。哀家雖然希望看到他死,但對於母親而言,兒子的性命安危,才是最重要的。而作為一國太后,國家江山的穩固也是哀家最為關心的。”

    宗政無籌聽著,目光緩緩垂下,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傅鳶見他如此神情,眉頭微微一蹙,聲音柔下來,“籌兒最近是怎麼了?似乎有很多心事。”

    宗政無籌轉頭看城外,悠遠深邃的雙眼看不出表情,“母后多慮了。”

    “小的拜見陛下!拜見太后娘娘!”送信的御門關守衛跪拜行禮,宗政無籌頭也不回,問道:“你送給吳世勳的信件從何處得來?信裡都說了些什麼?”

    “回陛下的話,是小人從禦門關外截住的南朝使者身上搜到的。小人沒有看過那封信,聽將軍和副將的意思,好像是啟雲帝帶兵攻打南朝烏城,南朝沒有援軍可派,南朝皇妃隻身前往烏城禦敵。”

    宗政無籌一怔,果然是她的原因!也只有她,才能令吳世勳放棄得之不易的複仇機會,不顧一切的掉頭就走。

    他英挺的眉漸漸擰了起來,無兵無將,她自己去幹什麼?

    “你說啟雲帝帶兵攻打南朝?”這句話是傅鳶問的,她的表情有些古怪,似是不信。

    那守衛應了聲“是”。

    傅鳶覺察到宗政無籌在看她,連忙收斂心緒,嘴邊牽扯出一個笑容,又似慶幸般的說道:“啟雲帝這兵發得真是時候,也算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禦門關的閻將軍準備怎麼做?”

    守衛道:“回太后娘娘,閻將軍說,死守城門!”

    傅鳶唇邊的笑容這才不再僵硬,滿意的點了點頭。

    宗政無籌眸光愈深,望向遙遠的南朝方向,沉吟片刻,似是下了某種決定般吩咐道:“傳朕口諭,命閻將軍速速打開城門,放南軍通行。”

    “什麼?你要放他離開?你……這樣好的機會,你完全可以好好利用。籌兒……”

    宗政無籌回身打斷道:“母后,您出來時間不短了,該回宮了。朕,陪您回去。”他說著就去扶傅鳶離開,下樓梯的時候,又回頭看了眼南朝方向。心中默默道:容樂,希望他趕得及回去救你!

    ……南朝,烏城。

    一架古琴送上城牆頭,琴案上,一曲樂譜鋪開,上頭寫著三個字:“攝魂曲”。

    漫夭一抖衣袖,纖纖十指放置琴弦之上。

    抬眸帶笑,一掃城下大軍。手指撥動,一串音符自指尖流瀉而出,空婉清靈,有如天籟之音,動人心弦,直撥人心底最柔軟的一處。僅僅是個開頭,城下那些不懂音律的將士都聽得入了迷,彷彿被那琴音帶入了美妙的幻境。

    榮韜聽得心中一動,眼前不自覺湧現出一幅奇幻的美景。

    幽靜的林溪山澗,黃沙遠去,金戈鐵馬不再,只有蓊鬱草木,泉水叮咚如輕鈴般作響。水色幽碧而清澈,捧一捧清泉,入口甜如甘露,讓人喜不自禁,暢想著有朝一日的清平盛世。正想再來一捧仔細品嚐,忽然耳邊的琴音一轉,眼前的山林化作大片的花海,美輪美奐的蝴蝶在百花中翩翩起舞,彷若一個個身披薄紗的妙齡女子,曼妙的身軀若隱若現,惑亂人的心神……漫夭紅唇微勾,看也不看那些手持飲血兵刃,面上卻已然如痴如醉的沙場將士,她指尖力度漸重,琴音由清悅變得深沉而大氣。

    榮韜似是又身置波瀾壯闊的大海和峰巒之間,看雲煙飄渺,如夢如幻……正陶醉間,突然,耳邊猛獸狂嘯,山中野狼猛虎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嗜血的眼神、尖利的牙齒、想將他撕碎了吞食入腹的表情……碧藍的海水頃刻間變成濃稠的鮮血,腥臭的味道充斥著鼻尖,刺激著他體內埋藏最深處的暴戾的因子。

    他舉起手中的劍,對著衝過來的野狼和猛獸狠狠劈下去,鮮血飛濺而起,他感覺到臉上一股濕熱的黏度,鼻尖那种血腥氣愈發濃重,讓人幾欲作嘔,他卻聞著興奮了起來。

    榮韜的劍一經舉起,就再也停不住。青銅色的鎧甲,流淌著血色的鮮紅,他像入了魔般的雙目嗜血,面容猙獰,機械的重複著殺戮的動作,見人就砍,瘋了一般。

    不只是他,此時的城牆下,所有的人皆是如此。

    這一刻,他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對方是誰,他們的眼裡,心裡,都只有一個字:殺!殺!殺!

    隱在城牆樓梯口的向戊和兩名副將以及蕭可被這樣殘酷的場面震住了。向戊和兩名副將震驚的看著那些人,不,那些已經不能稱之為人,而是失去心智的瘋狂的屠夫。

    原來一曲美妙的琴音,真的可以化作催命之符,如此可怕!

    蕭可木木的走出來,站到漫夭身邊,看著漫夭飛舞著纖細而靈動的手指,再看看旁邊的曲譜,她面色漸漸發白。這首“攝魂曲”是她師父“雪孤聖女”所創,曾經想傳與她,奈何她天生不喜歡練武。而這首曲子,必須有內力的配合,才能發揮它的作用。內力越強,殺傷力越大。

    蕭可只知道這曲子很厲害,能殺人,卻不知,它還可以將人變成魘鬼。從來沒見過這樣盛大的屠殺場面,看著混亂的戰場上翻滾的頭顱,被劈開兩半的身體裡流出的五臟六腑,鮮血蜿蜒成河。她心裡一時難以接受,胃裡劇烈翻湧,她急忙跑到一邊,彎腰嘔吐不止。

    漫夭聽著下面傳來的廝殺之聲,目光只望著曲譜,什麼都不敢想,什麼也不願想。若不是逼不得已,她絕不願用這樣的方式,去殘殺她這具身軀的同胞子民。她緩緩閉上眼睛,空氣中的血腥氣慢慢浸入她的心底,耳邊迴盪著那些人死亡之前所發出的慘烈無比的哀嚎。

    心一下下顫抖著,窒息的難受。她多想停止這一場殘酷的殺戮,如果她可以的話。

    就在這時,一直利箭破空而出,從遠處石台上的轎輦之中,朝她疾射而來。

    “嗖”的一聲,迅猛的速度,決然的姿態,無人能擋的氣勢。

    向戊驚叫道:“娘娘,小心!”

    她睜開眼睛,便看到了那支迎面而來的箭頭,在陽光下閃爍著刺眼的白芒。她沒有反應,因為這首曲子,一旦開始,便由不得她中途停止。

    她以為她要就這麼死了!然而,那支箭對準的,卻不是她,而是她面前的琴。

    “錚!”

    弦斷,琴毀,音絕。

    她驚愕抬頭,那百丈之外的石台上,轎輦之中步出一名男子,那人頭戴金冠,身著明黃色龍袍,遠遠朝她望過來。她看不清那人的表情,甚至連他的臉也看不清。

    轎中有人不在她意料之外,讓她意外的是,這樣遠的距離,他竟還能如此精準的射毀她面前的琴,而不是她這個​​人。

    望著那被箭力劈開的琴與琴案,她才知道,原來他的箭術,也這麼好!

    城下的敵軍遽然清醒過來,不敢置信的看著死在自己劍下的戰友,望著周圍滿地殘缺不全的屍體,一股滔天的憤怒陡然而起,剩餘的幾萬人齊齊瞪目望向城牆上的白衣女子,剛才還覺得她像仙女一樣美,此刻再看,只覺得這女子如魔鬼一般可怕,且讓人憎恨。

    榮韜抬頭望著她,怒目中充滿了濃濃的恨意。他舉起劍,似是恨不能立刻將她剁碎般的神情。他不能相信,這個有著仙子般的氣質和外貌的女子,是他們皇上最寵愛的公主,怎忍心用這般殘酷的手段對待他們?

    他沉痛的看了她最後一眼,轉過身,面對剩下的將士,聲音交雜著痛苦和仇恨:“將士們,這個女人竟然用詭計讓我們變成了殘害自己戰士的兇手,我們不用再對她客氣。這樣的人,不配再做我們的公主。兄弟們,衝上去,殺了她!”

    “殺了她!殺了她!”仇恨的力量,果然是無窮大。沖天的殺喊,幾乎要將這座城震塌。

    漫夭被琴弦割破的手指緩緩握緊,望著那些被仇恨的怒火淹沒的將士們,她心頭窒悶,頭也不回,對身後的人吩咐道:“姚副將,立刻送蕭可離開。”

    向戊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娘娘,您也走吧。這裡交給臣,臣會竭盡全力,即使拼盡最後一口氣,也會力戰到底,誓保烏城。”

    姚副將與另一名副將也跪地拜道:“是,娘娘,您快走吧!”

    漫夭望了眼仍在嘔吐不止似要昏倒的蕭可,看姚副將的目光沉下,冷聲道:“這是本宮的命令。你敢違抗?”

    姚副將一愣,還想再勸,而向戊見她面色不可動搖的堅決,只好嘆一口氣,示意姚副將照吩咐做。

    蕭可微微停了停,回頭抗議道:“我不走,我要陪著公主姐姐……”

    漫夭眉頭一皺,上前就點了她穴道,吩咐姚副將:“快走。”說罷對城下揮手,幾十人應她手勢,拎著油桶上了城牆,這時,敵軍梯子已經搭上來了,漫夭命那些士兵往城下蜂擁過來的敵軍潑油,點上火把扔過去,沖天大火噌的一下燃起來,勢頭猛烈之極。

    那些被潑了油的士兵在大火中痛得滾地尖叫,撕心裂肺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震刺著人們的耳膜。

    大火併未完全阻隔住那些憤怒到瘋狂的戰士,有些人踩著大火中的屍體往前衝,不顧一切的想爬上城牆殺了她。

    向戊和那名副將揮劍砍殺爬上城牆的敵人,但奈何他們人畢竟太少,上到城牆的敵人卻越來越多,都衝著漫夭而去。

    漫夭拿起玄魄,目光如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深吸一口氣,毫不留情的將劍刺入敵人的身體。

    她的雙手已經沾滿了鮮血,也不在乎再多殺一些。

    不知道過來多久,她覺得她的手就要失去知覺,眼前到處都是猩紅一片,身上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血,一身白衣早已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了,她和向戊,還在拼殺。向戊和她一樣,整一個血人,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敵人的血,哪些是自己的血。

    向戊眼看城牆上的敵人越來越多,焦急叫道:“娘娘,您走吧!烏城可以失,但您和您腹中尚未出世的小皇子卻是萬萬不能有事。求求您,快走吧!”

    漫夭苦笑道:“走不了了。”也許這城裡的任何人都有機會離開,唯獨她,走不了。也不知道東、西二門戰況如何?

    她正想著,城內有人來報:“啟禀娘娘,西城門敵軍已退,我軍兩萬多將士死傷過半,剩餘將士們正往這邊趕,請娘娘一定要堅持住啊!”

    漫夭還來不及生出一絲欣慰,又有人來報:“啟禀娘娘,東城門……東城門快保不住了!”

 

124大結局(二)

 

吳世勳和九皇子帶領七千玄衣鐵騎,馬不停蹄趕了數日,先大軍趕到烏城。一進城,到處都在說退敵之事。

 

    人們都說,這是一個奇蹟,與其說是五萬人戰勝三十萬人的奇蹟,不如說是一個女人用她的生命來捍衛一座城池乃至整個江山的奇蹟。然而,城池是保住了,女子卻失踪了,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啟禀皇上,臣當日看著娘娘進的屋,不到半個時辰,臣領了大夫進屋為娘娘診脈時,娘娘人就不見了!臣命人戒嚴全城,四處都搜遍了,仍然找不到娘娘。”

 

    吳世勳怔怔立在她住過的屋子裡,看著門口地上一灘鮮紅刺目的血跡,恍惚感覺到自己體內的血液在迅速凝固。他將這裡的東西統統都翻了一遍,沒有找到她留下的隻字片語。

 

    向戊在他身後跪著,將這些天發生的有關於娘娘的事情一一禀告。

 

    吳世勳不發一語。他眼底盛滿焦慮,神情暗藏慌亂,人卻又像失了心魂般一動不動。他寧願她在遇到危險時,拋棄一切,只有保護好她自己,平安無事來到他身邊就好。可惜她什麼都會,唯獨不會逃。

 

    九皇子震住,以一力單挑幾十萬大軍,從古至今,是聞所未聞,可她一個女子,卻做到了!但是,對七哥來說,她費盡心機所保住的,都不及她本身來得重要。他嘆口氣,安慰道:“七哥,你別擔心,七嫂一定會沒事的。也許她只是太累,想找個地方休息幾天。”

 

    吳世勳沒說話,過了一會兒,突然問了一句:“啟雲帝當真死了?”

 

    向戊愣了一愣,微微思索道:“這……臣不確定,離得太遠,臣只見他穿著龍袍,是啟雲帝的裝扮,而且他摔下石台之後,啟雲帝的將士慌亂成一團,不似有假。”

 

    吳世勳雙眉皺得更緊,此事恐沒那麼簡單。啟雲帝是什麼人,相隔百丈,他怎麼如此輕易的被射中,毫不閃避?莫非,攻城只是手段,她才是他的目的?想到此,吳世勳渾身一震,眸光陡然陰鶩,回身吩咐道:“立刻張榜,十萬兩黃金,尋皇妃下落。另派人去啟雲國境內秘密查探,看啟雲帝到底死沒死。”

 

    向戊領旨,正準備推出去,九皇子問道:“那個……蕭可那丫頭呢?”

 

    向戊道;“娘娘讓她副將鬆蕭姑娘回宮了,怎麼,蕭姑娘沒回去嗎?”

 

    九皇子臉色遽變,“沒收到她回宮的消息。”

 

    向戊驚道:“姚副將也沒有回城,難道……他們也出事了?”

 

    九皇子神色一慌,對吳世勳道:“七哥,我馬上去通知樓裡消息閣,查探七嫂和蕭可的下落。”說罷也不等回應,飛快的跑了出去。

 

    向戊退下,屋裡只剩下吳世勳一人。他望著那早已沒有溫度的床榻,心像是被掏空了一般。走近床邊,抬手撫摸著她曾躺過的單子,雙手緊緊攢住,從心裡叫了聲“阿漫”。悔不該放她離開,不管她願意不願意,將她困在身邊,才最安全。

 

    初夏的太陽還不夠毒辣,但這片大地已然透出夏日的浮躁。

 

    一輛不大且普通之極的馬車內,漫夭突然覺得鼻子發酸,心頭微窒。

 

    “容兒,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身邊的人見她黛眉輕皺,突然抬手按住胸口,忙詢問。他的聲音無比溫柔,且略帶緊張。他手伸過來,一觸碰到她,她便如避毒蛇猛獸般的躲開。冷聲道:“和你沒關係。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

 

    這已是她被帶離烏城的第六天,身邊的男人自然是她以為已經被她一箭射死的啟雲帝。想不到他如此狡詐,找了一個替身卸下她的防備,而他早已趁亂混入城內,躲進她的房間,只等她心力交瘁後的“勝利”歸來。

 

    內力被封,她眼睛讓一塊細長的黑布蒙住,什麼都看不見,她也懶得揭開,因為她此刻不想看到身邊的這個男人。

 

    啟雲帝眸光一暗,手垂了下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悵然輕嘆,“容兒,你就這樣討厭我嗎?”

 

    “是,很討厭。”她十分肯定的給他答案,面容冷漠,神色與語氣中的厭惡之色異常明顯。

 

    啟雲帝面色驀地一白,冰灰色的眸子裡透出一片死寂,猛地咳嗽起來。那咳嗽之聲,一陣比一陣急劇,帶著沉重的喘息,聽在她耳中,彷彿一個將死之人要將心肺都一併咳出來的感覺。這幾日,這是她聽到的最多的聲音。

 

    馬車停了,小荀子撩起車簾,快速進來遞給啟雲帝一顆黑漆漆的藥丸,“皇上,您快含著這個。”說罷轉眼看漫夭,目光復雜,語氣似是懇求又似埋怨,“公主,奴才求您別再氣皇上了,您這麼做,遲早會後悔的。皇上不像您想像的那樣,他從來沒有對不起您,如果沒有皇上,您以為您能活到今天嗎?”

 

    “住口!咳、咳、咳……誰准你多嘴,出去。”啟雲帝不悅,極少有的動怒。小荀子不甘的叫了聲:“皇上……”

 

    “朕叫你出去。咳咳……”見皇帝動怒,又是一陣咳嗽不止,小荀子忙住了口,嘆著氣退出。

 

    漫夭轉過頭,她看不見啟雲帝,只能聽到他如同撕裂心肺般的咳嗽和喘息,她微微皺眉,不知怎麼了,心中不自覺的多了一絲隱隱的不安。小荀子說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她會後悔?他說沒有啟雲帝,她活不到今天,可是,若不是啟雲帝,她又怎麼會受了那樣多的罪?即便從前啟雲帝對真正的容樂公主有大恩,那與她又有何干系?她不是容樂,她只是漫夭。她這樣想著。心中便安定了。

 

    咳嗽聲漸停,啟雲帝沒有再開口,只是靠在車廂,目光溫柔而又復雜,一直看著她的臉。她感覺到他的視線,別過臉去,有些不自在。總覺得這樣的相處,詭異得讓人心裡發顫。

 

    馬車走的是偏僻的小道,可能是考慮到她身懷有孕,馬車行駛速度不快,且每過一座城,都會在客棧住上一晚,讓人為她煎上一碗安胎藥。

 

    她有些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為什麼他可以對待同一個人,狠心的時候那般冷酷殘忍,體貼之時又這般細心周到?他的心思,像一潭深水,讓人琢磨不透。她不知道他何時又會給她狠狠的一擊,是害她的孩子?還是利用她做籌碼要挾她心愛的男人?無論是哪一種,對她來說,都是她所不能容忍的,所以,即便他對她再好,她也不會感激他。

 

    邊城之夜,一家普通客棧上房,她終於抵不住多日來的疲乏睏意,沉沉睡去。

 

    推門而入的男子緩緩靠近,在床邊輕輕坐下,小心翼翼揭下她眼前的黑布。望著那張每日出現在睡夢裡的容顏,他面上一貫的溫和儒雅退去,目光痴然如醉,眼中一片哀傷。只有等她睡熟了,他才敢取下這塊黑布。他害怕她清醒時看他的眼神,那麼濃烈的憎恨和厭惡,像是一把鋼刀,穿腸剖腹,直扎心底深處,更勝過那一日城牆之上,他親眼目睹她朝那個穿著他衣裳的男子毫不留情射出的利箭。本在他意料之中,然而,他的心,仍在那個時候,隨著那支箭,支離破碎。

 

    容兒,你為他,可以付出一切在所不惜,可為何獨獨對我……總是這般殘忍?

 

    他在心裡無聲的問她。

 

    “皇上。”一身夜行衣的小荀子輕步而入,拉下面上的黑布,小聲喚道。

 

    啟雲帝頭也不抬,隨口問了句:“情況如何?”

 

    小荀子壓低聲音回道:“皇上所料一點不差,幸好我們去的及時,早他們一步。現在太后娘娘正四處派人尋您呢。南、北朝也派出很多人查探消息,各處關口都有人盤查,如果您不想讓太后娘娘找到我們,那我們的令牌就不能用了。”

 

    啟雲帝點點頭,這些都在意料之中,他淡淡吩咐道:“照原定計劃,去準備幾套粗布衣裳,喬裝上路。”

 

    小荀子應了,又道:“可是皇上,您的藥……不多了。”

 

    啟雲帝眸光頓了一頓,問道:“還剩多少量?”

 

    小荀子憂心忡忡道:“照正常的服用量,怕是撐不過兩個月。”

 

    啟雲帝清眉微蹙,沉吟片刻後方道:“以後煎藥時材料減半,再由三日一次改為五日一次。”

 

    小荀子驚道:“這如何使得?您的身體……唉!皇上,您這樣做……真的值得嗎?”

 

    啟雲帝冰灰色的眸子裡一片死灰般的寂然,他凝望著靜靜躺在床上睡夢安詳的女子,苦笑道:“已是半個入土的人了,還計較這些做什麼?你去安排吧。”

 

    小荀子無奈,只得退出去,為他關好門。

 

    啟雲帝坐回床邊,想握握她的手,卻又怕吵醒她,最後還是放棄了。他看著那雙手,幾近和他一樣的蒼白的顏色,他突然不知道,當初救她,到底是對還是錯,如果他們就在那個時候一起死了,是否就能避免這後來所發生的不幸?

 

    第二日一早,漫夭醒來時,天光大亮。

 

    她睜開眼,看到床前站著一個女子,她只掃了一眼,也沒細看,便皺眉問道:“你是何人?”

 

    那女子溫柔一笑,將一套粗布衣裳隨手放到她面前,說道:“容兒,起來換衣服,我們該走了。”

 

    漫夭撐著起床的手頓時僵住,詫異地轉頭,瞪著他看,這“女子”……竟然是啟雲帝? !她怔了怔,想不到他堂堂一個皇帝,扮起女人,竟似模似樣,倒是極美的。

 

    “你……你怎麼打扮成這樣?”她困惑的眼神中掠過一絲嘲弄。

 

    啟雲帝彷若不見,只溫雅笑道:“權宜之計。”

 

    漫夭腦海中突然蹦出一句玩笑話:“原來齊哥哥是個大美人!”

 

    她一愣,皺眉,這句話有些莫名其妙,難道又是容樂的記憶?她再凝眸望他,雖是一身粗布衣衫,但身材高挑,面容秀雅中透著一股子英帥之氣。忽有一種模糊的熟悉感覺從心底升起,彷彿這樣的他,她曾經真的在哪裡見過。

 

    “你以前是不是這樣穿過?”不知怎麼就問出了這句話,不在她意識之內。

 

    啟雲帝微微一震,眸光忽然亮了起來,忽忽上前抓住她肩膀,“你記起了什麼了?”

 

    漫夭猛地回身,對於自己奇怪的心情和言語有些懊惱,她這是怎麼了?他以前的事和她有什麼關係? !低下頭,神情冷淡道:“沒有。你出去,我換衣服。”

 

    啟雲帝止住動作,神色因那冷漠的口氣而黯然,他收回手,直起身子後退兩步,緩緩轉過身去,胸膛微微起伏,眼睛盯著地面,輕聲說道:“我,不看你。”

 

    漫夭抓起衣裳的手又放下,他的意思是不出去?她鬱悶地扭過頭去,朝相反的方向,不看他,也沒有任何動作,無聲的表示抗議。

 

    啟雲帝似是料到她會這邊般,他斂去方才的失落之色,回頭溫和的笑了笑,面帶寵溺道:“如果容兒沒力氣換衣裳,那我來幫你。 ”說著人已經過來了,漫夭氣極,拿衣裳拍開他的手,用眼光狠狠剜著他,悶聲道:“轉過去!”

 

    啟雲帝住了手,笑看她,聽話的轉身。漫夭迅速的換好衣裳,那衣裳的尺寸竟剛剛好,像是照著她的比例量身定做一般的合身。

 

    穿好衣裳,啟雲帝將她按到椅子上坐了,她不知道他想做些什麼,便掙扎反抗。

 

    啟雲帝大手捏住她的肩膀,語氣依舊柔和,卻帶著隱隱的警告,“容兒,乖乖坐著別動,我不想傷著你和孩子。”

 

    漫夭因這溫柔的警告立刻停止掙扎的動作,她相信,這個人絕對能說到做到。憤怒的盯了眼銅鏡裡那一臉溫和彷彿無害的男子,她氣惱的別過頭去。

 

    啟雲帝不在意的笑了笑,嘴角噙著一抹苦澀,用雙手攏了她的頭髮,銀白的髮絲泛著柔軟的光澤在他指間流淌,像極了他們那曾經一去不復返的時光。他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梳理著髮絲,然後將其綰起,雖然動作有些笨拙,但卻認真而仔細。綰好頭髮,他拿起一塊藍色的布,將其整個給包住,在側面系上一個結,兩角垂下,別有一番風韻。

 

    他又拿過一個小盒子,盒子里分很多個小格,裡面盛滿不同顏色的凝膏和脂粉,他用指間沾了些在她臉上塗塗抹抹。

 

    他彎著腰,臉離她很近,兩人的鼻息清晰可聞。

 

    漫夭身軀微微僵硬,總想躲開他迎面撲來的灼熱氣息,但下巴被他緊緊扣住,動彈不得,只得任他動作。不能掙扎,她又不願看他,索性閉上眼睛。

 

    足足半刻鐘他才停下動作,滿意的看了一眼他的傑作。

 

    漫夭睜開眼睛,看著鏡子裡完全陌生的臉孔愣住,那是一張完全沒有任何美感可言的臉,卻也不醜,只是平凡,平凡到讓人看了十次也不易記住。原來沒有人皮面具的易容術,也可以這樣完美。她抬手在臉上嘗試著擦了一把,竟什麼也擦不掉。

 

    啟雲帝看著她的動作,笑著將東西收起,拉著她走出去,小荀子已經等在外頭。

 

    這一次路過繁華街市,他沒再點她穴道,也許是因為依樂容,不擔心別人認出她,又或者是有警告在先,了解她有多在意她腹中的孩子。

 

    街道行人很多,馬車行得慢,漫夭聽到外頭有人議論,說宗政無憂重金懸賞,尋找她的下落,並瘋狂般的帶人四處找她,她心中頓起波瀾,想像著世勳為她寢食不安的模樣,便心急如焚。她現在這個模樣,就算說她是南朝皇妃,恐怕也是沒人相信。她曾嘗試著用各種方法遞出消息,結果,不論她遞出去的是什麼,最終都被啟雲帝親手送回到她手上,而被她選擇的遞信之人,無一例外的讓他滅了口。

 

    她就這樣被他死死囚在身邊,像如來佛祖手中的孫悟空,怎樣翻也翻不出他的五指山。她不禁喪氣極了,本就是有身子的人,如此折騰,愈發的疲憊不堪,走幾步路都想睡過去。

 

    “容齊,你究竟想怎樣?”馬車裡,她極度疲倦的靠在車廂板上,憤怒而絕望的瞪著他,第一次直呼其名,質問出聲。

 

    啟雲帝以相同的姿勢靠著,他的眼中有著同樣的倦息,定定的望著她,他沒做聲,只偶爾發出一陣咳嗽。

 

    停停走走,二十多天,他們還在路上,不知道在小心的避著誰?她真的是太累了,這樣日夜不安的猜疑防備,永無止盡的鬥心鬥智,她累,他也疲憊。

 

    不如,攤牌。

 

    她說:“皇兄,我現在還叫你一聲皇兄,我想問問你,我的利用價值真有那麼高嗎?高到讓你不惜用三十萬大軍做餌?你抓住我,到底想做什麼?!不妨說出來吧,不要再浪費彼此的時間。你我到底是兄妹,如果是我能做到的,看在你這些天盡心盡力照顧我和我肚子裡的孩子的份上,我考慮考慮。如果觸犯了我的底線,是我所辦不到的,那你即便是殺了我,我也不會成全你。”

 

    啟雲帝看著她倔強的雙眼,眼睫垂了一下又揚起,他冰灰色的眸子動了動,柔聲問道:“那容兒告訴我,你的底線在哪裡?”

 

    她氣恨道:“你知道。”

 

    啟雲帝皺了一下眉又挑起,“吳世勳?你害怕我利用你威脅他?”

 

    “是。”她無比堅定的回答。

 

    他瞳孔一縮,雙唇微顫,只覺氣血上湧。總是這樣,明知不可能,卻總想听到否認的答案。他轉過頭,手握成拳抵著蒼白的唇,咳了幾聲,再開口,聲音如同寒風掠過破陋的塤,垂下的眸子晦暗難明,“他在你心裡,竟已經如此重要了嗎?你寧願自己死也不願他受到傷害?為什麼?”那句為什麼,問得艱難。

 

    漫夭道:“因為他是我的丈夫,是我腹中孩子的父親,也是我這一生中唯一愛的男人。我可以為他生,亦可為他死。”

 

    唯一愛?她說:唯一愛!

 

    他心中遽然一痛,眼底湧現一種情緒——悲哀,一種從靈魂深處透出的彷彿被全世界拋棄和背叛後的悲哀。可他依舊微笑著,似是三月的春水,溫柔在表,冰涼徹骨。他垂著頭,張了張口,許久都發不出聲音。最後,在咳嗽中,模糊的吐出一句:“你確定嗎?”

 

    “是。”又是一個肯定的答案,毫不猶豫。

 

    而那個“是”字的尾音淹沒在他一陣陡然激烈的咳嗽聲中。

 

    漫夭看著他彎著腰,低頭從懷中掏出一個帕子捂著嘴唇,似是想極力抑制住咳音,但卻無濟於事。

 

    他的頭髮垂下,遮住一側臉龐。瘦削的肩膀因隱忍的咳而不停的顫抖,那後背明顯的骨架輪廓清晰異常,她這才發現,他似乎比三年前瘦了許多。忽然,一滴艷紅的血滴在車板上,在他腳邊濺開,漫夭一愣,疑惑的蹙眉,她似乎並沒有說什麼過分刺激他的話,他至於如此激動到吐血?抿了抿嘴唇,對於這個男人,她真的不想心軟,她甚至惡毒的想,如果他就這麼死了,她是否就自由了,就可以立刻去見她的世勳了?

 

    心中做此想,但不知為何,嘴上卻說了一句:“我去叫小荀子。”說完,她嘆氣。

 

    “不用。”她剛起身,手被他一把拽住,他的力氣依舊很大,手指蒼白,映著她同樣蒼白的肌膚,她怔住,她的手是從何時開始,竟也同他的一樣,蒼白似鬼。怔愣之際,他微微抬頭,吃力問道:“容兒,原來你還會擔心我。”

 

    漫夭一聽,立刻甩開他的手,想說:“誰會擔心你。”但話還未出口,一抬眼,便對上他眼角殷紅的印跡,她身軀一震,嚇得一屁股坐在舖有席子的軟榻上。那血……竟然不是從他口中流出,而是……而是從他眼睛裡流出來的!

 

    好詭異!她怔怔的望著那張消瘦的臉頰,蒼白的面部肌膚,襯著眼角垂下的兩道血痕,他冰灰色的眸子也籠上一層淡淡的血霧,讓人看了心驚膽顫。

 

    她見過的血腥場面已經太多了,但這種眼睛裡流下血淚的情景卻是第一次見,頓時面色一白,心中盈滿了恐懼感,分不清究竟是在害怕什麼?

 

    啟雲帝見她用如此神色看著他的臉,不禁用手摸了把眼角,對著手上的殘紅,眸光變了幾變,卻對她笑了笑,彷若無事般的說道: “嚇到你了。”

 

    漫夭雙唇緊抿,沒有吱聲。

 

    啟雲帝平穩了喘息,重又坐直,目光投在地板上的殷紅血跡,沒有焦距。過了半晌,他突然問道:“容兒,你確定……他真是你這一生想要的幸福?”

 

    漫夭用眼神告訴他,確定。

 

    啟雲帝靠回身後的車廂板,緩緩的閉上眼睛,他的手垂在身邊,一點一點的捏緊。

 

    漫夭看著他疲憊到極致的容顏,不再說話。他也會累嗎?她覺得好像不管她什麼時候睜開眼,他都是醒著的,她幾乎懷疑這麼多天,他到底有沒有睡過覺?還是他警覺性太強,哪怕是她睜開眼睛也能吵醒他?

 

    見他閉著眼睛許久不動,她以為他要睡著了,以為這次的談話就這樣無疾而終。正當她也準備合眼休息之時,啟雲帝再次沒有預兆的開口:“好,我成全你。但我有一個請求,你助我達成一個心願,我此生唯一的一個只屬於我自己的心願,然後,我便放你離開。”

 

    漫夭問道:“什麼心願?”

 

    啟雲帝張開眼簾,眼中一片朦朧而隱晦的光,看不出神色,“陪我去一個地方,隱姓埋名,過一段普通人的生活。”

 

    她眉頭微蹙,稍稍猶豫,她可以不答應嗎?她似乎沒有選擇吧!

 

    “什麼地方?需要多久?”

 

    他說:“你去了就會知道。至於時間,也許五個月,也許半年。”

 

    “不行。半年太久了,我沒有那麼多時間。”她的身體也不知還能支撐多久,半年一過,她是否能見世勳最後一面都不一定。而她的孩子,她要親手交給他,囑咐他一定要很疼很疼他們的孩子。

 

    啟雲帝似是看穿她的心思,“你害怕見不到宗政無憂?不用擔心,你的時間,我會還你。”

 

    “還?怎麼還?”她沒聽說過時間也可以還,除非,他能解她身上的毒。這“天命”之毒,或許是他下的也說不定。她心裡忽然燃起一絲希望,定定望著他清雋溫和的面龐。

 

    啟雲帝卻再不開口,重又閉上眼睛。

 

    “你……”漫夭想問,但她一個字還沒說完,啟雲帝溫柔的打斷她的話:“容兒,我累了,想睡一會兒,別吵。”

 

    他的聲音似是從肺腑裡艱難刺出,虛弱無力,卻堵得她不得不住了口。

 

    馬車入了啟雲國,四處都在討論一件事:皇帝斃,一直潛心禮佛從未踏出慈悉宮半步的太后娘娘突然站出來,持國璽,以皇帝沒留下子嗣之名獨攬朝政。而更令人奇怪的是,朝中幾名舉足輕重的大臣竟站出來表示支持。太后掌政,發出的第一道旨意,以藩王之位為懸賞,活捉皇室不孝子孫——容樂,為皇帝報仇。

 

    因此,漫夭再不敢輕舉妄動。而她的肚子,也一天天的更沉了。

 

    馬車又走了十日,這天傍晚,停在了一個小村子裡。

 

    那是一個美麗的村子,緊鄰啟雲國皇城匯都的邊緣,村子​​不大,約有十幾戶人家。村里有一條大河,河上修建了錯綜複雜的長木橋,橋邊鎖鏈上掛著各種顏色的蓮花燈,一到晚上,整個河橋蓮燈亮起,五顏六色,斑斕多彩。

 

    這裡的村民樸實憨厚,靠打漁為生。白天坐在橋上垂釣,晚上乘船遊湖,生活過得有滋有味,令人羨慕不已。

 

    漫夭被扶著下了馬車,站在河岸上,望著周圍的景緻,忽覺有些熟悉,彷彿曾經來過這裡。

 

    啟雲帝已換回男裝,雖不再是錦衣華服,但那天生王者,一身儒雅高貴的氣質是那身粗布棉衣所遮掩不住的。他也為自己易了容,但奇怪的是,就連他易容後的模樣她似乎也見過,好像這一次與他出來之後,他的行為舉止,她都不自覺產生一種隱約的熟悉。

 

    她身上穿了一件白底藍花的布裙,頭髮用深藍色的布包裹著,配著這張普通的面容,雖有不凡的氣質,但一般人不會想太多。

 

    “公子回來啦?”遠遠的,一個四十多歲的大嬸見到他們,立刻高興的迎上來,笑容真切,“房子一直收拾著,等著你們回來呢。這下好了,夫人,這次回來不走了吧?”

 

    夫人?漫夭皺眉,疑惑地看向身邊的男子。

 

    啟雲帝溫和有禮的笑道:“多謝餘嫂。我們這次回來,大概會住上一陣子。荀子。”他對小荀子使了個眼色,小荀子掏出一錠金遞給餘嫂,客氣道:“辛苦餘嫂了,這是我們……公子的謝禮。”

 

    “哎呀,這可使不得,快收回去。”餘嫂連忙推拒,“這幾年也就是去掃掃塵,擦擦土,不費啥力氣,哪用得著這麼重的禮啊!公子每年派人送來的銀子我們都使不完呢,這回說啥也不能收。你們剛回來,天也黑了,今晚就別起火了,來我家裡將就著吃一口吧,也沒啥好菜,別嫌棄就成。”

 

    這餘嫂倒是個實誠人。啟雲帝禮貌笑道:“不麻煩餘嫂了,我讓荀子去村口酒肆買些飯菜回去就好。容兒她身子重,得早些回去歇著。”說著他有意看一眼漫夭隆起的小腹,面上神色似是為人父的喜悅和幸福。

 

    漫夭皺眉,不得不讚歎這人的偽裝功夫不是一般的強。而此刻的啟雲帝斂去一身的威儀,面對尋常百姓,完全沒有一個皇帝的姿態,他就像是一個儒雅的隱士,謙和易處。

 

    餘嫂順著目光去看,喜道:“喲!原來夫人有了身孕啊,那我得恭喜公子和夫人了!想想啊,你們成親也有好幾年了,這是第幾個孩子?”

 

    成親好幾年?容樂和啟雲帝?六月天,漫夭感覺心底遽然升起一股子涼氣,將她整個凍結。她糊塗了,這容樂和她的哥哥到底是什麼樣的關係啊?怎麼讓人越來越迷惑?

 

    啟雲帝不著痕蹟的看了她一眼,對余嫂笑道:“就這一個。”他說著,拿了小荀子手中的金錠放到餘嫂的手中,又道:“這個你還請收著,我想請你幫個忙。”

 

    餘嫂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說道:“需要我做啥,公子只管說。”

 

    啟雲帝道:“是這樣,容兒自從有了身子以後,脾氣不大好,我這次帶她出來散散心,家中老人不知。倘若有人問起,麻煩您就跟他們說我們是您​​的遠房親戚,過來投奔您的。”

 

    餘嫂了然一笑,想來定是婆媳之間鬧了矛盾,這小夫妻出來暫時避一避。果然是大戶人家是非多啊!她爽快的一拍胸脯,笑道:“這個容易,包在我身上。別說是旁人打聽了,就算是衙門裡的人來查,我也能應付。”

 

    啟雲帝道了謝,牽著漫夭的手,儼然一個體貼的丈夫模樣,神情溫柔的說道:“容兒,走,我們回家了。”

 

    漫夭抗拒的想掙脫他,那餘嫂一副過來人的口吻勸道:“公子真是天底下少有的體貼人啊!希望夫人惜福才好。夫妻兩要同心協力,才能過好日子。快回去吧,懷著孩子別累著,有啥需要我幫忙的,讓荀子過來打個招呼就得。”

 

    “我……”

 

    “容兒,有什麼事回家再說,聽話。”啟雲帝不給她開口的機會,拉著她就走。

 

    餘嫂在他們身後看著漫夭的背影,直搖頭嘆息,“唉,這夫人也真是,有這麼個體貼的丈夫還不知足,非得鬧彆扭。也不知道六年前她為什麼突然離開,害得公子一個人傷心……”

 

    漫夭走得慢,將餘嫂的話都聽在耳中,驚在心裡。她眉頭緊皺,心中的疑團越來越多,也越發的不安,容樂和啟雲帝的關係,似乎比她想像的還要復雜。他們不是兄妹嗎?

 

    紛亂的愁緒如一團麻,越理越亂,想得頭都痛了。

 

    啟雲帝帶著她走進村子東頭竹林前的一棟簡單而又別緻的小院,她眼前一亮,只見院中花草茂盛,院牆四周種滿了銀杏樹,枝葉繁茂散開,將整個小院攏在中央。而院中半人之高的白色重瓣蜀葵大片大片盛開,聚在一起,繁華似錦,走在其間的石板路上,一股沁人心脾的花香隨風迎面襲來,吹卻一腔煩緒。

 

    “一別六年,這銀杏樹一點沒變,只是這些花兒,已經長得這樣高了。”他蒙了一層霧般的目光四處打量,帶著懷念,語氣中透著淡淡的幾不可聞的哀傷,最後目光落在她身上,只剩下溫柔又寵溺的笑意,“容兒,你喜歡嗎?”

 

    漫夭身子忽然一僵,腦海中有一副模糊的畫面一閃而逝,她似乎聽到有人在說:“齊哥哥,這些銀杏樹我喜歡,我們把房子蓋在這裡吧?等到秋天,風一吹,滿院子都是金黃色的銀杏葉,那一定很美!”

 

    “我不喜歡目的,我覺得蜀葵花就很好,到夏天,開滿整個院子,一片聖潔的白色……”

 

    “齊哥哥……”

 

    頭又痛起來,像要炸開般的感覺,她用手抱著頭,蹲下身去,突然不想听到那些話。為什麼記憶越多,她心中的不安感越是強烈?

 

    “容兒,怎麼了?頭又痛了嗎?荀子,快去煎藥。”啟雲帝急忙將她抱起,走進屋裡,放她到床上。

 

    她用手揪著頭髮,怎麼都止不住那猛烈襲來的痛感,整個腦袋沉重到無力支撐,亦無法思考。她無措的抓住他的手臂,指甲用力掐進去。

 

    手臂上的疼痛沒有令啟雲帝皺一下眉頭,他看著她的目光滿是疼惜,由著她在他身上留下一個又一個的血色指印,一聲不吭。

 

    不知過了多久,她累了,累得連掐他的力氣都沒了,癱倒在床上,喘口氣亦覺得艱難。

 

    啟雲帝轉身出去了一趟,很快便回來,手中端著一個藥碗。他吹了吹,扶她起來,將藥遞到她唇邊,苦澀的藥味合著一股子刺鼻腥氣直撲而來,她皺著眉偏過頭去,直覺的想拒絕。

 

    “喝了它,頭就不疼了。容兒乖。”他像是哄一個孩子般的哄著她。

 

    漫夭盯著他端著藥碗的手,有些發楞,這是第三個男人糾纏不斷,他們都曾傷過她,而她,從來不貪心,只想要一份愛就足矣。

 

    她端過藥碗,屏息飲下,當真是苦澀之極。遞回藥碗,她瞥見他抬手時衣袖滑下,蒼白的手腕間一道被利刃割破的傷口,未來得及處理,還在流淌著鮮血。從她眼前滑下,一道淒豔的直線,而她分明聞到了那股沾帶腥氣的苦澀藥味。

 

    她心中一驚,震顫的抬頭望他,“這藥裡……是不是有你的血?”

 

    啟雲帝怔了怔,眸光一閃,沒有回答。

 

    漫夭身子僵住,她竟然喝了他的血? !她頓覺胃裡一陣翻湧,那股血腥氣在鼻尖久久不散,她俯了身子連連乾嘔,痛苦的憋紅了臉。她在想,好端端的為什麼要把他的血放進藥裡?難道他的血能解她身上“天命”之毒?

 

    啟雲帝順了順她後背,等她平復了,才遞給她一杯清水,帶她喝完,溫柔笑道:“服了藥就睡吧。”說罷扶她躺下,替她蓋了薄被。雖說已是六月天,但這裡的天氣並不算太熱。

 

    他做完這一切,端著碗出去了。

 

    漫夭歪過頭,看著他清瘦的背影,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該如何看待這個人?她已經不知道了。

 

    睜著眼睛看房頂,心中喃喃道:“皇兄,你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什麼一邊置我於死地,一邊又用自己的性命來救我?”

 

    那麼多的陰謀詭計,他想要幹什麼,她不懂了。如果說他有爭霸天下的野心,那麼,一個眼中只有江山權勢的野心家,怎麼會跟一個女子到這麼一個鄉村來蓋房子、種花、植樹?如果他沒有野心,那他又為何處處利用她,欲侵占臨天國,將她推入死路?假如,他知道她已經不再是那個真正的容樂,他又​​會如何?還會以血相救嗎?或者乾脆掐死她。

 

    帶著無數的疑問,在藥物的作用下,她沉沉睡去。

 

    這個村子,他們一住便是四個月,這四個月裡,啟雲帝對她好極了,除了不放她離開以外,其它的,她想做什麼他都會依著她,對她呵護備至。而他的咳嗽日益嚴重,不隻眼角流血,鼻血也常見了,而她嗜睡的毛病反倒有所減輕。

 

    幾個月的朝夕相處,他的關懷細心,令她不再如初時那般對他冷言冷語,至少可以心平氣和的談話,無關原諒,只是無奈下的暫時妥協,為了自己,也為了肚子裡的孩子。

 

    這一年的秋天,滿院子都是金黃色的銀杏葉,鋪了滿滿一層,在秋日的晨光中形成一道亮麗的風景。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她在忐忑和欣喜中迎來了孩子的降生。

 

    撕心裂肺的痛楚尖銳的撕裂她的身體,筋疲力盡的折磨,她連叫也叫不出聲了,幾度想放棄,想就那麼睡過去。而那個令她討厭且憎恨的男人怎麼趕也趕不走,就坐在她身邊,緊緊握著她的一隻手,兩個人的手心都被冷汗浸透。

 

    她疲憊而無力的漸漸瞌了雙目,產婆急忙叫道:“別睡,千萬別讓她睡,這一睡就醒不過來了。再用把力,頭就快出來了。”

 

    可是她好累啊,沒力氣了。

 

    啟雲帝慌亂的扳過她的臉,“容兒,醒醒,不要睡。”

 

    “我好困。”她微弱的聲音像是飄渺的塵煙,迅速散盡。

 

    啟雲帝急道:“再困也不能睡。你不是想見他嗎?我已經讓人去通知他了,你想見他,就得堅持住。還有孩子……你這幾個月的忍耐,不就是為了這個孩子嗎?”

 

    “孩子?對,我的孩子……”她疲憊的睜開眼睛,黯淡的目光燃起一絲光亮,她伸手去抓他,“你剛才說誰?他?是……世勳嗎?”

 

    啟雲帝點頭,“是。”

 

    漫夭面色一喜,“真的?你……你沒騙我?”

 

    “不騙你。”啟雲帝無限憐惜而又悲哀的眼神令她開始相信他的話,她眼角清淚垂下,天知道她這些日子有多想念世勳,一直想,一直想,從來沒停止過。每一次孩子踢她的時候,她想讓世勳與她一起分享孕育生命的喜悅,她希望孩子出生的時候,陪在她身邊給她力量的人是世勳。

 

    啟雲帝輕拭著她眼角的淚,心中苦澀無比。

 

    漫夭意識恢復,撕裂般的陣痛再次侵襲而來,她要緊牙關,死命的抓緊他的手,指甲狠狠掐進去,拼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叫了出來,“啊——”

 

    緊接著,一陣嘹亮的嬰兒啼哭聲響起,她從鬼門關走了一趟,無力的癱在床上。汗水浸透了頭髮和衣裳,像是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是個男孩。”她聽見產婆這麼對啟雲帝說。

 

    她欣慰的笑了,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能平安活著就好。

 

    啟雲帝拿布巾輕柔的擦拭著她臉上的汗珠,看著她蒼白而疲憊的容顏,緊張詢問道:“容兒,還好嗎?”

 

    她看了眼他目中真切的擔憂,微微點了一下頭,費力的抬手,虛弱的對產說道:“孩子……抱過來,給我看看。”

 

    啟雲帝接過孩子,放到她身邊。她看著那個孩子,剛出生的嬰兒眼睛還睜不開,整張​​臉也是皺巴巴的,看不出像誰。她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臉,那孩子“哇”的一聲哭得更起勁了。她初為人母,面對孩子的哭聲,有些手足無措。

 

    進來幫忙的餘嫂笑道:“孩子剛出生就是要哭的。哭聲越​​響亮,以後越有出息。聽這孩子的哭聲,往後啊,肯定了不得的。”

 

    漫夭看著孩子可愛的臉蛋,摸著他軟軟的小手,初為母親的喜悅和幸福盈滿了心扉。孩子,這是她和世勳的孩子!她面上露出許久不曾有過的真心的笑容,欣喜而幸福。不知世勳看到這孩子會是什麼表情?想到他翻天覆地的到處找她,她便覺心疼。

 

    餘嫂問道:“這孩子叫什麼名兒啊?”

 

    漫夭隨口道:“還沒取呢,等他父親取。”

 

    餘嫂笑道:“那公子快給取一個吧。”

 

    啟雲帝身子微微一僵,目光黯然,望著那個孩子,心緒潮湧。如果這是他的孩子,那該多好!可惜,他命中註定,永遠也​​不會有屬於自己的孩子。聽著那孩子的哭聲,他清眉微蹙,對那產婆道:“把孩子抱到那邊屋裡去吧,容兒累了,讓她先好好睡一覺。”

 

    “別,我想再多看看他。”漫夭不捨的摸著孩子的手,好像生怕一鬆手以後便看不見了似的。

 

    啟雲帝道:“你先休息,等你養好了身子,有的是時間抱他。”說著不顧她阻攔,抱起孩子遞給餘嫂。

 

    余嫂笑道:“公子真是體貼,夫人好福氣。”說完和產婆一起出了這間屋子,輕輕把門帶上,留下空間給他們兩人。

 

    漫夭無力的躺著,渾身癱軟,但卻一點也不困了。之前因為擔心世勳會為了留住她性命而選擇犧牲孩子,現在孩子出生了,她迫不及待的想見他。

 

    “你……真的派人通知他了嗎?”她試探的問著,依然有些難以置信,皇兄費盡心機帶她來到這裡隱姓埋名,他真的會讓世勳找到她?還是他又設計了什麼陰謀? “那他什麼時候到?”

 

    啟雲帝見她神色企盼而焦急,心頭刺痛,垂目望向自己的手,那蒼白的肌膚上不多不少,五個鮮紅的血印,淋漓在目。他往日里深沉的看不出情緒的雙眼漸漸染滿悲傷,卻故作輕鬆隨意的問道:“容兒就這樣迫不及待?這段日子,過得不好嗎?”

 

    漫夭目光掃見他手上的傷,微微有些歉意,但她沒有對他說抱歉。

 

    她淡淡道:“不是日子不好,而是身邊的人不對。平靜安詳的生活一直是我所期盼和嚮往的,但前提是我心甘情願的住在這裡,而不是被人禁錮和脅迫。”

 

    啟雲帝唇邊的溫和笑容凝注,她想了想,又道:“我,不是你心裡的那個人。”

 

    “那你是誰?”啟雲帝又問:“你又怎知你不是?”

 

    漫夭無法回答,她不能告訴他,她不是這個世界的人,那樣,也許她會被當做妖怪給一把火燒了。

 

    啟雲帝定定的看著她垂下的眼瞼,片刻後,他站起身來,“你好好歇著吧。”說完欲走,漫夭叫住他,“皇兄。”

 

    他頓住,回頭。

 

    漫夭望著他的眼睛,問道:“我體內的'天命'之毒,是不是你下的?”

 

    “你可以……當做是。”啟雲帝雙眼之中的冰灰色,從眸子中央的一點逐漸擴散開去,如今已經佔據了他整個瞳孔,看上去毫無生氣。

 

    果然是他麼?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麼要對自己心愛的女子下這種要命的毒?既然要封存她的記憶,如今卻為何又要讓她記起來?他似乎是一個矛盾的人,他的行為和他的感情總在相互衝突,她想不明白。又問:“真的能解嗎?”

 

    啟雲帝略微沉吟,若有所思道;“也許能,也許……不能。”

 

    這是什麼回答? “那到底是能?還是不能?”

 

    “我不知道。”

 

    “你!”漫夭無語,不知道?那他說會還她時間?

 

    她氣惱,他這是在戲弄她,給她希望,又讓她失望。她不想再說什麼,翻了個身,用背對著他,不再搭理這個男人。

 

    啟雲帝無聲的嘆息,準備轉身出門。

 

    “啊!你是誰?你,你,你……”另一間屋子裡突然傳來餘嫂驚恐的叫聲,一句話沒說完,便聽到“咚”的一聲響,緊接著外面傳來一陣喧囂的腳步聲。

 

    漫夭一震,噌的一下坐了起來,顧不得身子的不適,掀開被子就要下床,而啟雲帝微愣過後先她一步掠了出去。

 

    門外大批御林軍守衛,跑著齊整的步子過來門口分兩列站好。為首的御林軍統領見皇帝出來,忙領著眾人下跪參拜。

 

    啟雲帝面色一變,到底是她眼皮子底下,儘管隱蔽,但終究還是被找到了!

 

    漫夭披了衣裳,踏出房門,隔壁屋子裡的孩子已經不見了,餘嫂和產婆跌在地上,被外面的陣勢嚇得愣住。漫夭掃了外頭一圈,沒見有人抱著孩子,便急急問道:“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餘嫂心有餘悸的顫聲道:“被一個……黑衣蒙面的人抱走了。”

 

    黑衣蒙面?漫夭扶著門框,腦子裡已經無力思考,她轉過頭去,狠狠盯住啟雲帝,那目光又急又恨,“這就是你的目的嗎?用五個月的時間和三十萬大軍的性命,換一個孩子做籌碼,牽制我,牽制吳世勳,來達成你爭霸天下的野心?說什麼通知了世勳來找我,說什麼我身上的毒也許能解……全都是假的,你騙我!你還我的孩子,還我的孩子!”

 

    她衝上去死死揪著他的衣襟,似是想將他掐死般的瘋狂。

 

    怎麼辦?怎麼辦?她不停的在心裡問自己,保不住自己的命,又弄丟了孩子,她有何面目去見世勳?

 

    啟雲帝定定的站在那裡,任她發洩著她心底的恨怒。望著她幾近瘋狂的怒容,因焦慮和憤恨交織而生出的怨恨眼神,他張了張口,終是什麼也沒說。看著這樣陌生的她,眸光像是被凌遲了一般,寸寸碎裂。曾經他就想,像她這樣時時保持著冷靜和理智的女子,要怎樣在意的人才能讓她變得瘋狂?他一度希望,有一天她的瘋狂失態,是因為他,哪怕是恨,也好。

 

    御林軍統領道:“公主不必驚慌,您的孩子已經由太后派來的人先一步接回了宮裡,等您進了宮,自然會見到。皇上、公主,請!”

 

    漫夭一怔,太后?那個不需任何人請安,整日在慈悉宮裡吃齋念佛的太后?她在啟雲國皇宮三年,還未曾見過。

 

    太后命人抱走她的孩子做什麼?還有,太后怎知​​他們在這裡?她不是以為皇兄死了嗎?還正式發了國喪,下懿旨,用王位做懸賞,活捉她為皇兄報仇。若只是查她,應該在臨天國境內查探才是,又怎會查到這個地方來?

 

    她雙眉緊擰,思緒有些紛亂,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想一想,只有兩個可能,其一,太后知道皇兄沒死,假借發喪和下令抓她之名,站出來主持國政;其二,這一切都是啟雲帝所設的計謀。

 

    “上車吧。”啟雲帝語氣淡然中帶有一絲輕顫,說完,他自己先朝那太后命人為他們準備的馬車行去。

 

    該來的終究會來,擋也擋不住。

 

    御林軍統領見她站著不動,又說了一遍:“公主,請。”

 

    漫夭沒有選擇的跟著上車,浩蕩的隊伍起行,在餘嫂及村民們震驚和詫異的目光中漸漸遠去。

 

    就在他們離開的一個時辰之後,馬蹄聲濺響在這個寧靜的村子裡的河岸上,十數騎黑色駿馬飛馳而來,停在那鋪滿金黃色銀杏葉的小院門口。領頭的男子身著墨色錦衣,一張面容俊美絕倫,卻有著一身如魔般邪妄冷冽氣息,令人一見便顫到心底里去。他率先跳下馬,腳未沾地便直奔屋裡。

 

    屋子裡凌亂不堪,床上的被褥掀翻在地,房中空無一人!

 

    吳世勳望著屋子裡的兩大盆血水,還有一些染血的布帛,心中猛地一陣顫栗,僵立在那裡,動彈不得。

 

    冷炎看了一圈,過來禀報導:“爺,屋裡沒人。好像是剛走,爐子還是熱的。”

 

    經過了四個多月,無隱樓才查到了消息,而那個時候,他又收到一份匿名信。他緊趕慢趕,沒想到還是遲了一步。

 

    她去了哪裡?這些血,又是誰的? “速去找周圍的村民問問這裡發生過何事?”他話還未落音,外面有人問道:“你們找誰啊?”

 

    餘嫂在院門口探頭,看這些人似乎都是來頭不小,便問的有些小心翼翼。

 

    冷炎忙出門問道:“這位大嫂,請問你可知這屋裡的人去了哪裡?”

 

    餘嫂道:“他們被宮裡來的人接走了。那些人管公子叫皇上呢,我早看出他們不是一般人,那也沒想到他居然是皇上。唉,你們是什麼人啊?找皇上做什麼?”

 

    冷炎少有的耐心,“我們是他們的朋友。你可知這裡發生了什麼事?為何會有這麼多血?”

 

    餘嫂笑道:“哦,那個啊,夫人剛生完孩子,那些血水我還沒來得及倒掉呢。說也奇怪,按道理說,夫人應該是娘娘才對啊,怎麼那些人管夫人叫公主呢?”

 

    吳世勳身軀一震,生了?他轉身,快步走出,深沉的眼眸有著掩飾不住的緊張,問道:“大人可平安?”

 

    餘嫂一見他的臉愣住,乖乖,這世上竟然有這麼好看的人,還是個男人!不過……他的那雙眼睛,像是兩把鋒利的刀子,盯得她有些緊張。

 

    餘嫂不自覺地退後幾步,心頭生出莫名的懼意,冷炎見她被嚇得說不出話,只好皺著眉,耐著性子道:“大嫂,你不用怕,我們只是打聽打聽他們的情況。你知道什麼,就告訴我們。”

 

    餘嫂微微猶豫,拿眼角偷偷打量著吳世勳,見他氣勢雖凜冽,但明顯是關懷緊張的神情,不像是壞人。這才小心應道:“哦,平安,大人和小孩都好。還是個男孩,哭聲可響亮了。”

 

    平安就好!吳世勳鬆了一口氣,說不上是喜是憂,孩子沒事,可是她體內的毒……他又問道:“那她人去了何處?”

 

    “被接回宮裡了。”

 

    吳世勳濃眉一皺,目光頓時陰鶩。餘嫂看得一愣,這人臉色怎麼說變就變?

 

    吳世勳折身回頭,去屋裡親手收起了她的衣物,那上面有她的味道,淡淡的馨香。他雙手攢著那件寬鬆的白色布衣,環視這間她住了四個月的屋子,在懷孕最辛苦的最後幾個月,他沒能在她身邊照顧她,就連她生孩子這種緊要關頭,他也沒有陪在她身邊,她該是多麼的辛苦!單單望著那兩大盆血水,便已是心驚肉跳。

 

    “主子,這裡不宜久留,我們快走吧。”冷炎出聲提醒,宗政無憂收斂心緒,“去搜一搜,看看他們可留下什麼?”

 

    “是。”

 

    搜了一圈,一名侍衛在另一間屋子裡發現一本厚厚的冊子,“主子,只找到了這個。”

 

    冷炎接過來,看了一眼,驚道:“是天書!”

 

    吳世勳一愣,拿過來翻了幾頁,一個個詳細的地形圖,簡明扼要的標註,優勝劣勢一覽無餘,且旁邊還注有針對每一個地勢最適用的計策。果然是任道天留下的天書!原來這書在啟雲帝的手上,難怪他行軍速度如此之​​快,彷若入無人之境。他合上書冊,鳳眸微瞇,啟雲帝為何將這等重要之物留在這個地方?

 

    他帶著疑惑出門,翻身上馬。

 

    “走。”

 

    駿馬揚蹄嘶鳴,飛奔而去,如來時一般的速度,只留下大片塵土。

 

    啟雲國皇宮,太后居所,慈悉宮。

 

    正殿內,一尊高大的漆金佛像掛著慈悲的笑容,普度眾生般的笑看天下蒼生的表情。

 

    佛像前,一個鬆軟的蒲團上盤腿坐著一名美婦,四十左右的年紀,身著一襲素白衣袍,面容極美,烏髮蓬鬆。歲月沒有在她臉上留下過多的痕跡,隻眼角處有幾絲淺淺的紋路,劃下幾不可見的滄桑。此人便是啟雲帝的生母,如今執掌朝政,大權在握的太后娘娘。

 

    她手握佛珠,靜坐蒲團,雙眼微瞌,面容看上去慈和平靜。

 

    “太后,皇上來看您了。”貼身丫頭進來禀報,太后神色不動,眼都不睜一下,淡淡道:“讓他進來吧。你們都退下。”

 

    “是。”宮女們退出去,啟雲帝緩緩步入。走到她身後七步遠停住,未曾施禮。

 

    太后依舊是那坐姿,表情不變,只緩緩睜開雙眼,那眼中的神色,與她面上的慈和表情完全不同,有著常人所不能及的果敢和銳利。

 

    “跪下。”沒有溫度的聲音,直接下達命令。

 

    啟雲帝眉頭一皺,一撩衣擺,在原地跪了。

 

    太后頭也不回的問道:“知道你錯在哪裡嗎?”

 

    啟雲帝不復平常的溫潤儒雅,面無表情道:“兒臣不知。”

 

    “你不知?這幾年,你是怎麼了?不但不想著報仇,還處處跟哀家作對。倘若哀家今日沒有找到你,你是否決定永遠也不回這個皇宮,就留給哀家一具屍體?”太后起身,轉過身去看他,面色陡然嚴厲,眼神慍怒。

 

    啟雲帝的目光越過她,望著前頭的那尊佛像,眼光一動不動,面上看不出半點情緒波動,“母后無需動怒,其實母后在意的,並非是兒臣回宮與否。兒臣,也不想與母后作對,只是,母后讓我來到這世上,賜予我仇恨的使命,然而,那些仇恨報與不報,對我而言,並不具有實際意義。因為,它改變不了我的命運。而我的命運,在我還未來到這個世界之前,母后就已經為我定下了。”

 

    太后眼光微變,撥弄著佛珠的手頓了一頓,她手指緊緊按住的珠子散發著寂遠幽黑的光亮,彷彿冥冥之中註定的命運的眼睛,肆意的將天下蒼生囊括在目。她緩緩朝他面前踱了幾步,沉聲緩問:“報仇沒意義,那什麼才有意義?他們令你承受了這麼多年病痛的折磨,無法施展你一統天下的宏偉志願,你不很嗎?”

 

    啟雲帝眼神慢慢垂下,望著膝下冷硬的地轉,映在眼中土灰般的顏色。如果仇恨能改變命運,那他為了心中所願可以努力的去恨。但,人生一世最可悲的,莫過於不知自己來這人世走一遭究竟意義何在?難道僅僅是為了等待死亡的降臨嗎?他曾經胸有宏志,坐擁江山平天下,與愛人共享,只可惜,命不由人萬事休。

 

    他抬眼,太后嚴厲的目光直射向他的眼睛,他絲毫不避,忽然站起身來。

 

    太后面色一沉,斥道:“哀家沒讓你起來。”

 

    啟雲帝淡淡看她一眼,對她的斥責充耳不聞,只若無其事道:“兒臣累了,想回宮休息,就不打擾母后修身養性。”他說完就轉身,太后在他身後冷了眼光,盯著他的背影,啟雲帝突然又轉過身來,對上她的眼,恢復了平日的溫和,笑道:“依兒臣看,母后這佛……不念也罷,要想求得安心,佛,幫不了您。哦,還有,限母后三日之內把孩子送到朕的寢宮,否則……”

 

    太后挑眉道:“否則如何?”

 

    啟雲帝道:“否則,休怪朕,不念母子情分。”

 

    太后忽然笑了起來,嘴角的笑意遠遠遮蓋不住眼中的怒氣和恨意,她抬高下巴,“你要如何不顧情分?哀家倒想听一聽。”

 

    啟雲帝目光深沉,道:“母后似是忘了,朕,才是這個國家的皇帝。”

 

    “皇帝?”太后好笑道:“皇帝不是已經死在烏城那場戰爭裡了嗎?哀家與滿朝文武一起為皇帝發的喪。”

 

    啟雲帝笑容微冷,“那又如何?朕現在站出去,還能有人不認朕這個皇帝不成?即使有些大臣不認,但朕不信,所有的大臣都能昧著良心否認朕這個皇室唯一的血脈,甘願屈服於一個女人的淫威。”

 

    “你!”太后雙眉一橫,明顯動了怒卻又極力忍住,她用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齊兒,你就這點出息?!竟為了一個女人不顧孝道,屢次拂逆哀家之意,你可記得,母后是怎樣辛苦才扶你坐上這個位置?你就這樣報答哀家?”

 

    啟雲帝眉頭微微一動,“母后扶朕坐上這皇位,到底是為朕,還是為母后你自己?我想母后心裡最清楚。兒臣以為,這二十多年,我為母后做的已經夠多了。”

 

    “你,”太后兩眼一瞇,“哀家把你生到這世上……”

 

    啟雲帝目光一沉,陡然截口:“朕寧願母后從來沒有把我生到這世上!”他的聲音要多冷,有多冷,灰色的眼眸沉中帶痛,悲哀無比。

 

    太后愣了一愣,擰眉望他,啟雲帝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著胸腔內潮湧的波動,語氣冷淡道:“母后歇著吧,兒臣告退。”說罷轉身就走,再沒看太后一眼。

 

    太后望著他那離去的背影在這個秋末黯淡的陽光中投下寂寂寥寥的影子,目中湧現一陣複雜的情緒。

 

    這個世界,什麼都缺,唯獨不缺恨。

 

    她收起手中的佛珠,轉身走進里屋。

 

    那是一間看不出何處是牆何處是窗的屋子,屋內一盞燭燈被厚厚的燈罩罩住,微薄的燭光只能隱隱照出椅子和地面的區別。

 

    屋內裡側牆邊,有一張桌子,桌子擺著一盤殘棋,盤中黑白子交錯成複雜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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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結局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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