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大結局(三)

二人躲過周圍的侍衛,悄悄出了長樂宮,來到一個偏僻的地方。那裡比長樂宮更冷,遠遠的便能感覺到一股透骨的陰寒之氣。如果她猜的沒錯,這座破落陰森的宮殿應該就是后宮女人的噩夢之地——冷宮。她確定她沒來過這個地方,但是看了一圈周圍光禿的樹枝,蕭瑟的景緻,她覺得很熟悉。

    啟雲帝帶著她從一側稍矮的院牆躍進去,穿鎖在空寂而寒冷的院落和大殿。院中乾枯的落葉堆積了厚厚的一層,無人打掃。她一腳踩上去,腳下便發出細微聲響。冷風掠過,將枯葉捲起,在他們周圍紛紛揚揚。偶爾有一片劃過她的臉頰,微微的疼。

    他皺眉,抬手撥了一下,眼光不經意掃過院內一側,看見一塊不大的青石殘碑,似乎曾在她夢裡出現過。她愣了愣,眼光微抬,忽然瞥見那碑石上有​​一隻腳,纖細的腳踝慢慢騰空,她順著往上看,只見石碑後那棵高大的梧桐樹下一個嬌小瘦弱的身體在空中飄飄蕩盪。那是一個小女孩,七八歲的模樣,女孩吐著長舌,圓瞪著眼睛死死的看著她,涼白的月光照著女孩猙獰恐怖的表情,讓人禁不住身子以顫。

    她不由自主停住腳步。

    啟雲帝見她不走了,眼睛盯著一個地方看,便順著她的目光望了一眼,疑惑道:“容兒,怎麼了?有何不妥嗎?”

    漫夭回神,閉了下眼睛再睜開,那裡又什麼都沒有了。

    是她眼花了?可是剛才那情景感覺那麼真實。

    “這裡看起來好熟悉,”她不自覺的喃喃出聲。

    啟雲帝神色微怔,繼而無事般的笑道:“你忘了?你在這裡住了十幾年,自然會覺得熟悉。”

    漫夭一愣,她是真的忘了。怪不得會有那麼奇怪的感覺,原來又是容樂的記憶。她皺眉道:“你帶我來這裡見什麼人?”

    啟雲帝道:“你的一個故人。”

    漫夭眼光一頓,故人?他不會是起了疑心想試探他吧?也不知道她這具身體究竟何時中的“天命”?倘若中的晚,那她不認識容樂的故人還情有可原,倘若中的早呢?她蹙眉想了想,正在措辭,想找個藉口拒絕。

    啟雲帝彷彿看穿了她的心思,不容拒絕的拉住她的手,朝著對面的院子努努嘴,“就在那裡面,你放心,她肯定是你想見的人。快走吧。”

    看來她是沒辦法拒絕了,見了再說吧。

    西苑內,最旁邊那間空曠而簡陋的房子。他們推來那破敗的房門,再輕輕掩上。

    屋子窄而深,裡面空空蕩盪,連張床都沒有,只有幾條白綾從房樑上垂下來,在四處漏風的房間飄搖擺動,宛如幽靈的舞蹈。

    她穿行其間,冰涼的白綾偶然劃過她的頸項,帶著一絲死亡的氣息,令人寒毛直豎,她不禁手心不滿了冷汗。

    啟雲帝感覺到她的身子抖了一下,轉頭問道:“容兒,你害怕?”

    漫夭深吸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皺眉問道:“你說的人呢?”

    啟雲帝望瞭望前面的牆角,“就在那裡。”

    漫夭隨著他的目光從兩條翻白的白綾中間看過去,前方盡頭,牆皮脫落,一片灰色的斑駁,拐角處,一個瘦弱的女子抱著膝蓋坐在一塊木板上,似是睡著了。那女子頭髮散亂,身體單薄,她看不見女子的臉龐,但那身以衣裳,她依稀認得。

    皇兄說是故人,難道是......她驀地一怔,當日在烏城城牆上可兒穿的似乎就是這件衣裳!

    “可兒?”她驚得叫出了聲,啟雲帝忙摀住她得嘴,示意她小聲點。

    漫夭推開他,快步跑過去,抓著女子的肩膀,低聲叫道:“可兒,是你嗎?可兒?”

    女子迷迷糊糊抬頭,月光透過破陋的窗子,照在她臉龐上,漫夭只看了一眼,整個人便愣在那裡。

    女子睡眼惺忪,看了看她,迷茫囈語:“我又夢到公主姐姐了。”她的聲音有些飄渺,透著想念,透著失落。說完閉上眼睛,頭又垂下去。

    漫夭手微微僵硬。那聲音分明是蕭可。然而,哪張曾經乾淨的一塵不染,如同洋娃娃搬精緻可愛的臉龐,如今卻是臟兮兮的,像是流浪街頭的乞丐,從前圓潤的下巴變得尖細,一雙純淨的大眼睛嵌在削瘦的臉龐愈發的黑白分明。

    漫天只覺得鼻子一酸,可兒怎會弄成這個樣子?她連忙蹲下,捧住蕭可的臉,抬起來,“可兒,醒醒,你不是做夢,真的是我。你快醒醒......你怎麼會在這裡?你在這裡呆了多久了?”

    蕭可再次睜開眼,稍微有了一絲清明,她眨巴著大眼睛,望著近在咫尺的熟悉臉龐,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

    “咦?公主姐姐怎麼還在?”抬手朝自己臟兮兮的臉使勁擰了一把,“哎呦!疼!”

    下手太重,她疼的一下子跳了起來,捂著被自己揪過的地方來回直蹦。

    漫夭看著她幾近滑稽的模樣,一點也笑不出來,只是心疼。她站起身,拽過蕭可的手,又換了一聲:“可兒。”

    蕭可愣住,她剛才感覺到疼了!不是做夢!定住身子,睜大眼睛看眼前之人。從上到下的打量,似乎生怕認錯般的仔細。

    “公主姐姐?!公主姐姐......”蕭可一確定是她,立刻朝她撲了過來,緊緊抱著她,像一個徬徨無依的孩子終於見到了自己的親人,滿腹的委屈用眼淚宣洩出來。

    漫夭忙摟住撲過來的蕭可,輕輕拍著她的背,“是我。”

    蕭可的眼淚流的更兇了,她雙手緊攢住漫夭的衣裳,彷彿害怕一鬆手,漫夭便會像她夢裡的那般突然消失掉。

    漫夭感覺她的身子微微顫抖,輕柔安撫著她,“可兒,別怕。”

    蕭可哭了一會兒,才漸漸止住,抬頭望著四處飄搖的白綾,聲音打顫道:“公主姐姐,你不知道這裡多可怕!我在這里呆了五個月了,還是不習慣。這個地方什麼都沒有,只有這些白綾和來這裡上吊的死人。我好想離開......可我身上的毒早就用完了,怎麼都出不去......我覺得這裡好恐怖,有好多鬼......她們每天晚上都對著我唱歌......”

    蕭可是一個沒吃過多少苦的人,心裡世界一向比較明亮,如今與死人為伍,被關在這種陰森的地方長達幾個月之久,幾乎要崩潰。

    每每深夜,她總會想起來那天城牆下的那些蟹肉模糊的屍體,鮮血成河的情景,她總覺得她的身邊到處都是幽魂,她們對她張牙舞爪,似是想將她剝皮拆骨,用來洩憤。她害怕,可是不管她怎麼叫也沒人理她,外面的那些人,把她當成了瘋子對待。

    漫夭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痕,心疼道:“我不是讓姚福將送你回宮了嗎?你怎麼會來這裡?”

    蕭可氣呼呼的說:“那天我跟姚副將在回宮的路上被一群黑衣人攔住,他們武功好厲害,姚副將被他們殺死了。我身上帶的毒不多,所以沒很容易就被他們抓住了,然後被帶來了這裡。”

    漫夭蹙眉,扭頭看了眼啟雲帝,問蕭可:“是誰抓的你?抓你來為的又是什麼?”

    蕭可想了想,說道:“我不知道他們是誰,我聽他們說本來是要抓公主姐姐你的,但是沒見到你,就把我給抓來了,關進了這個鬼地方,哦,對了,我聽見一個女的提到'天命',說我是'雪孤聖女'的徒弟,也許有辦法延續誰的生命?師父都說'天命'無解,如果我有辦法,我第一個會先救姐姐,可是.......”她說著低下頭去,心中難過極了。

    啟雲帝面上微微一動,冰灰色的眸底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瞬間被掩去。

    漫夭眉頭皺起來,莫非這宮裡還有人和她一樣,也中了“天命”之毒?而將蕭可抓過來,想必是太后的人,難道太后在五個月前就想抓她了?那麼,皇兄在那個時候設下局,攻打烏城,將她引進去,並悄悄帶走她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是為了禁錮地?還是為了解救她?如果說,他用三十萬人的性命,只為了阻止她落到他母親的手裡,這......可能麼?她真的不明白了。

    轉過頭去,看站在暗處的男子,身影清寂而削瘦,漫夭凝眸思索片刻,沒有答案。便又問蕭可:“你來了以後,見到過什麼人沒有?”

    蕭可道:“我見過一個黑衣人,好像是那些人的頭領,全身都蒙著黑布,只露了一雙眼睛.......”

    “天仇門門主?”

    “哦對,他們叫他門主。”

    這個天仇門門主不是與傅鳶有關係麼?怎麼又為啟雲國太后辦事?他們之間到底是什麼樣的一種聯繫?

    她正想著,啟雲帝這時候說道:“時間不早了,蕭可,你給她看看,她的身體怎麼了?”

    蕭可似是這才注意到他,嚇了一跳,她記得來的時候,聽說啟雲帝死了。

    “你,你,你.......”

    漫夭連忙道:“放心,他是人,不是鬼。被我一箭射死的,是他找的替身。”

    蕭可這才放下心來,見她小腹平平,這才想起問孩子的事情。漫夭將這幾個月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之後,蕭可替她把脈,眉頭不展,漫夭知道“天命”之毒已深,也沒多問,只讓她開了治風寒和胃病的方子,啟雲帝收了,帶漫夭離開,而蕭可,只能繼續忍讓,為了不讓太后起疑心,得再留在冷宮裡一段時間。

    啟雲國邊關。

    吳世勳和宗政無籌以前做夢都不會想到,有朝一日,他們二人會聯手攻打啟雲國,儘管沒有明確的結盟,但目的確實相同的。

    上一會在御門關,宗政無籌下令旅行,出乎吳世勳意料之外。這一次,臨天國兩朝聯手,雖心有芥蒂,彼此之間無語,但打起仗來,卻配合得十分默契。而吳世勳又有天書在手,兩軍攻城掠地,勢如破竹。

    南、北朝大軍打到匯都的消息傳入皇宮時,漫夭進宮已近一月時間,她仍然沒見到太后,而皇兄似乎很忙,那晚從冷宮回來,他瞧瞧給她關過幾次藥,之後她就再沒見過他。

    她每晚等三更過後,出去查探,可至今也沒有孩子的半點消息。她越來越著急,沒有了皇兄的藥,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益發的容易疲憊,呼吸不順暢,每每一口氣提不上來,她便會想,她會不會就那麼死掉,再也見不到世勳,見不到她的孩子。

    月光清冷,寒風瀟瀟。

    這日四更後,她再次來到慈悉宮屋頂,避著巡夜的守衛,小心翼翼地揭開瓦片一間一間的查看。周圍安靜極了,她轉了一圈,以為又要無功而返,恰在這時,有一陣孩子的啼笑聲隱隱約約從不遠處的院落傳過來,她心中大喜,忙尋著哭聲而去。

    那是一座荒廢的院落,偏僻而冷清。

    在一個全封閉的狹小空間,點著一盞黃燈。屋裡僅有物品是一張硬板床,床四周有擋板,裡面躺著一個孩子。她靈巧閃身進去,急切的走進床前,一看之下,大失所望,那是一個一歲左右的小女孩,長得很好看,小臉粉嘟嘟的,極為可愛。可那不是她的孩子!

    失望過後,她不禁疑惑,皇兄雖有許多嬪妃,但還這樣小,怎會被仍在這裡沒人照著呢?

    說也奇怪,那小女孩本是哇哇大哭,但一見她,不但停止了哭泣,且睜著大眼睛望著她,忽然咯咯笑了起來。

    漫夭微愣,那孩子嬌憨的小模樣真招人疼,肉乎乎的小手朝她伸過來,似是想讓自己的孩子,她不自覺的就將孩子抱起來。然而,她的手剛越過面前的擋板想抱起來孩子時,只聽咔嚓一聲響,似是觸動機關的聲音,外頭立刻有人叫到:“什麼人?”

    漫夭一怔,連忙又放開孩子,想離開已是來不及,這間屋子無窗,只有一個門,而那扇門外,瞬間圍了許多高手。為首的那人,正是當日“請”她入宮的御林軍統領。

    他抄著手,立在門外,似已久候般的神色,道:“公主的內力果然已經收復了。太后有令,既然公主嫌長樂宮悶得慌,就請挪挪地兒吧。公主,請。”

    漫夭順著方向一看,一名女子抱著一個孩子從拐角處走了出來,女子身邊有人提了一盞宮燈,那燈光正照著熟睡的孩子的臉龐。

    “我的孩子!”漫夭激動的叫了一聲,就要衝過去,那統領把劍一橫,擋住她的去路,語帶警告說:“公主稍安毋躁,您先想清楚,您先想清楚,您這一沖過去,這孩子還有沒有命讓您抱就說不准了!”

    漫夭之前見到孩子心情激動,沒太注意,此時細看,才知道那抱著孩子的女子手中拿著一把細長而小巧的刀子,正抵在孩子的頸下,她大驚失色,不敢再輕舉妄動,強壓下心中的慌亂,轉過頭,強自鎮定,對御林軍統領冷聲​​問道:“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我們不想怎樣,只是懇請公主您放安分點。這個孩子是生是死是殘?全在您一念之間。”他說著對那女子使了個眼色,那女子手中的尖刀往孩子幼嫩的肌膚上輕輕一劃,一道鮮紅的血印赫然在目,孩子感覺到痛,醒來哇哇大哭。

    漫夭大駭,荒道:“別傷害他!”急急阻止過後,她雙手握成拳在袖中直顫,那把刀劃破的不是孩子的肌膚,而是一個母親的心口。聽著孩子尖銳到嘶啞的哭聲,她只覺得撕心裂肺的疼,強忍住欲奪眶而出的淚意,聲音微微發澀,“你要帶我去哪裡?走吧。”

    她轉過身,狠心的忍住不再看孩子,她怕再多看一眼,就會不顧一切的衝過去搶。

    御林軍統領滿意的一笑,在前邊帶路。

    那是一個比冷宮更荒涼的所在,她有些疑惑,一個太后的宮苑竟然還有這樣的地方?而更令她驚訝的是,這院中隱藏著一個地下囚牢,石壁鐵欄,堅固無比。她被鎖進去以後,那位統領離去,她望著陰暗潮濕的地面,滿腦子都是孩子的哭聲。

    跌坐在地上,她用雙手摀著臉,埋入膝見。

    她與太后無怨無仇,太后為何要這樣對待她?她記得在塵風國的最後一晚,她昏迷之前,有人在她耳邊說:忘了吧。那人應該是天仇門門主,他們讓她忘記什麼?會不會是容樂的記憶裡有什麼秘密是她所不能知道的?所以,他們才一再的加害與她,想置她於死地。

    究竟會是什麼秘密呢?

    人們都說,這個由先皇從外頭帶回來的美貌女子於正戚寵之時退居佛堂的行為很傻,然而,那時候嗎誰也想不到,在她被所有人遺忘的十年過後,她的兒子——那個膚色蒼白的最不被看好的皇子,登上了皇位。而其它皇子,皆在爭位的過程中,相繼喪命,可見這個人的心機有多深!

    這些日子,漫夭只顧著找孩子,也沒有找機會去看看太后,看著那個心機深沉的女人,究竟長者怎樣的一副面孔?

    這一夜,冷極了,大概是這囚室太隱蔽,鐵囚欄太結實,地牢之中無人看守,她想喝口水,嗓子叫啞了也沒個人搭理,不知過了多久,她閉上眼睛,靠著石壁,腦子渾渾沉沉,人彷彿進入了一個模糊的幻境。

    那是一片荒山野嶺,迷霧罩空,一個七歲的女孩站在高高的山頭上,望著底下幽深的深谷裡,仍的橫七豎八的屍體被成群飢餓的野狼撕裂成碎肉,吞食入腹,留下一堆白骨。

    女孩的面容極度驚恐和悲痛過後的平靜,平靜得不像是這個年紀該有的表情。

    瞳孔哀寂,唇色蒼白,那女孩對著谷中的森森白骨輕聲卻異常堅定的說道:“爹,娘,我一定會找到陷害你們的罪魁禍首,為你報仇。我相信痕兒也還活著,我和痕兒定不會辜負你們的期望,好好的活下去。”

    漫夭迷迷糊糊中,覺得心口好疼,好像那女孩隱藏在心底的悲哀全部傳進了她的身體裡,堵得她喘不上來氣,身子漸漸傾斜,滑倒地上,她抱著雙臂,微微顫抖。眼前又出現了另一幅畫面。

    深夜,破敗的宮牆,脫落的牆皮,垂懸的白綾,陰森而詭異的氣息......這裡她認識,是冷宮。

    一個全身被黑衣罩住的分不清男女的人,指著梧桐樹下吊著的小女孩年紀相仿的孩子說道:“以後,你就是她——啟雲國的容樂公主。現在臨天國到處都在通緝你,你想活著報仇,就得聽我的,明白麼?”

    女孩想也不想就點頭,黑衣人滿意道:“去吧。”

    女孩眼中閃過一絲懼色,但很快便被壓下去,她緩緩走到梧桐樹下,踩著青石碑,將吊死的孩子解下,然後蹲下身子,顫著手扒下那屍體身上的衣服自己換上。

    黑衣人給了她幾樣東西,囑咐她幾句後離去。她在石碑下挖了個坑,將那孩子埋了,拜了三拜,起身後將打散遮住面容,走進四處漏風的屋裡。

    那間破屋子裡的窗邊有一架舊琴,她取出樂譜,只看一遍便收了起來。

    指間波動,生疏的技藝彈奏出來的曲調滿含了悲、怨、恨、怒,她一遍又一遍的重複,最終在練習中漸漸隱藏了鋒芒和情緒。這是她要學的其中一樣。

    漫夭在琴聲中一陣恍惚,那女孩心中的悲痛,她彷彿​​正在親身體驗,她甚至還知道那女孩心裡在想些什麼。

    轉眼間,女孩已經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出落得風華絕代。

    這日暮色初降,少女換上一套素色宮女服,輕巧的越過院牆,去了離冷宮不遠處的一座僻靜的亭子,那亭子周圍樹木高大,小徑曲折,亭子裡坐著一個和她差不多年紀的少年,少年面容清俊,神態溫和,一身儒雅高貴的氣質從骨子裡透出來,令女子看了不禁怦然心動。

    容樂走進去,在她身後微微一頓,少年回身,望著容樂的眼光倏然亮起,嘴角噙著溫潤的笑意,喚道:“容兒,你來了。”他便是當時的啟雲國六皇子,容齊。

    容樂目光清澈,笑容明璨,將埋在心裡的陰暗掩藏的不露半點痕跡。她像是一個朋友般祝賀道:“齊哥哥,我聽他們說,你很快要當皇帝了,恭喜你。”

    容齊溫和的表情變得深沉了幾分,眼中卻無比喜悅。他點了點頭,望著她,目光灼灼,“等我登基以後,封你做我的妃子。”

    容樂一愣,眼神倏然暗下,輕輕搖了搖頭。

    容齊清眉微皺,“你不願意?”

    容樂低下頭,抿著唇,不做聲。

    容齊唇邊一貫的溫和笑容寇然消失,似是沒料到她會不肯。他皺眉道:“你真的不願意?為何?你不喜歡我?那這些日子......你來見我,是為了什麼?”容齊語氣頓了頓,目光一轉,有著與他年紀不相稱的深沉難測,他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陡然抓緊了她的手,盯著她的眼睛,目光銳利,“難道你是為了學習皇家劍術,故意接近我?”

    容樂身軀一震,猛地抬頭,直覺的想甩開容齊的手,但是又忍住。她清麗艷美的雙眸上一層淺淺的薄霧,紅唇微顫,想說:“不是我不願意,是我們的身份不允許。”但終是沒說,只是吐出一個字:“是。 ”

    容齊面色一變,“我不信!”說完皺眉思索,似是在找她不願意的原因。

    “我知道了,容兒一定是擔心我日後會有三宮六院?你放心,我決不會像父皇那樣,即便我想,我這副身子怕是不允許。”容齊目光再次露出期盼,似是在說,這樣你該放心了吧?

    容樂眸光激動,心口澀澀的疼。她望著容齊,還是搖頭,繼而乾脆轉過身,快步離開。

    “容兒......”容齊不解,在她身後喚了兩聲,眉頭有皺了起來。

    容樂回到冷宮,抬眼望著四周牆皮剝落的庭院——她的棲身之地。她神情淒楚哀優,默默不語。她無法選擇的命運,早在家逢巨變時就已經註定,她的未來,由不得她做主。幾年的冷宮生活,她早已看透人間冷暖,學會薄涼。可惟獨同樣孤寂卻給她帶來溫暖的少年總讓她無法拒絕,忍不住想要靠近,如今,那層窗紙被捅破了,她再也不能若無其事,裝作只是朋友。

    她窩在這淒冷之地,一連數日不再出去,冷宮外頭,初初登基的少年皇帝沒有冊封皇后,也沒有冊封任何一個妃子,而是將整個皇宮翻遍,為尋找一名叫做容兒的宮女。

    當搜到冷宮時,她被侍衛帶著從門口走出去,那是她十年來第一次在陽光下走出這個大門。

    門外的容齊,已不再是往日那個隱藏鋒芒連宮女太監都不將其放在眼裡的不受寵的皇子。他踩著親人的鮮血和屍體,成為那萬萬人之上的一國之君。

    御殿之上,他龍袍加身,眉似青峰,眼若星子,唇含丹朱,面如寇玉,一張容顏比往日更俊美十分,彷彿那天上的太陽都只屬於他一個人,耀目,尊貴,不可鄙視。而那嘴邊,一貫的儒雅溫和的笑意也掩不住那專屬於帝王的威嚴氣勢。

    少年皇帝看到容樂的身影,目中頓顯信息,他望著她一步一步緩緩朝她走來,燦爛的光華從他的溫和卻又深不見底的眸子裡一點點透出,他站起身來,朝她伸出手,她卻目光一閃,盈盈拜倒,垂著頭,艱難開口:“臣妹容樂.......拜見皇兄!”

    字字如刀,割在她心頭。

    一聲皇兄,令容齊如遭雷擊,身軀僵硬,面容立時煞白。他似是以為他聽錯了,他怔怔著至高無上地位的自稱,在她面前,他只是他。

    容樂緩緩抬頭,抑制住聲音的顫抖,應到:“皇兄。”

    從來都是一身儒雅從容無論遇到何事,都能鎮定無比的男子,此時身子狠狠一顫,跌回到椅子上,任何一種語言都無法形容他此刻眼中的悲哀和絕望。那剛剛還決然的目光,瞬間空了。

    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絕望的?他愛的人,竟然是自己的親妹妹!

    “你們都退下。”他屏退周圍的人,目光死死盯住她的眼睛,“為什麼.......不早一點告訴我?”

    容樂躲開他的目光,沒有回答。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從一開始,她偷溜出去的時候,無意在那偏僻無人的亭子裡遇見他的時候,她還不知道他的身份,更不敢輕易將自己的身份說出,試想,一個本應待在冷宮裡的人卻出現在冷宮之外,而看守冷宮的侍衛全然不知,傳出去,她必死無疑。而當她可以說的時候,她卻已經說不出口。

    容樂跪在地上,一動也不動,眼角的余光瞥見得不到答案的容齊蒼白的臉,緩緩步下御殿,在隱忍的輕微咳嗽中慢慢遠去。她望著他那虛浮的腳步,孤獨的背影,無聲的流下兩行淚......

    躺在地上的漫夭黛眉緊皺,夢裡的容樂對於容齊的糾結情緒,抓緊了她的心,讓她幾乎不能呼吸。這個夢好長,長到她彷彿親身經歷了十幾年的人生,累極了,卻醒不過來。

    又是一個冷月下的不眠之夜,被接出冷宮的容樂住進了新修過的宮殿——長樂宮,這裡的院落沒有枯枝雜草,屋裡沒有白綾破窗,有的是精緻的亭台樓閣,如畫般的風景,屋裡有軟軟的床榻,上好的絲質棉被......她再也不用窩在牆角睡覺,擔心冬天的夜裡會被凍醒,再也不用看宮女太監們的眼色,吃奴才們都不吃的冷硬剩飯......可是,她仍然不開心,即便是偽裝的笑容也無法再像從前那般自然燦爛。

    容齊的臉色越來越蒼白,溫和的目光也一日比一日更深沉難測。他首次踏入長樂宮來看她,以一個哥哥的身份,坐在容樂對面,捧著她親手為他沏的茶,指尖發白,目光垂下,望著漂浮在杯中水面的兩片碧綠的茶葉交錯蕩開,一片沉下杯底。另一片還在漫無目的的漂浮。

    容樂安靜地坐著,也望著面前的杯子,不說話。

    過了一會,容齊才抬眼看她,眼神複雜難辨,緩緩開口道:“近來邊關局勢不穩,今日早朝,大臣們提議,讓你去臨天國和親。”

    容樂捧著杯子的手輕輕一顫,微微抬眼,對上容齊眼中掩飾不住的悲傷痛楚,她咬了咬嘴唇,“好。我去。”

    她輕聲說著,語氣卻是堅定。容齊雙眼一睜,溢滿驚詫的眸子薄怒暈開,手中滾燙的茶水灑了出來,燙紅了蒼白的手卻不自知。

    她心裡知道這不過是他來見她的一個藉口,但她假裝不知,假裝看不見他的反映,又道:“我有個條件,我要嫁到皇室。及時不是太子,也得是臨天皇最寵愛的皇子。”

    容齊眸光一度再變,他定定望了她半晌,杯中繚繚升起的氣霧模糊了兩個人的視線。

    那杯茶,握在手心,始終沒有喝下去,不知過了多久,他才轉過頭去,比了閉眼睛,起身,甩袖離開。

    第二日一早,容樂起床時宮裡一個下人都見不到,她正疑惑,便見一個身材高挑作宮女打扮的人大步進屋,扔給她一套同樣的宮女服,“換上。”

    容樂一聽聲音,驚詫到:“皇兄?怎麼穿成這樣?”

    容齊蹙眉,催促道:“快換衣裳,我帶你出宮玩。”

    容樂眼光一亮,心中微動,她被困在這個皇宮裡已經十年了,早就想出去看看外面的天空,但那對她來說,似乎只是和奢望,除非嫁出去。忙換了衣裳,兩人拿著一塊令牌以出宮辦事的名義順利離開。

    外面天空廣闊,街道繁華。

    容樂彷彿飛出籠子的小鳥,連日的陰霾一掃而空,心情飛揚暢快。她扭頭看著一身女裝走路不自然的容齊,這哪裡還像是一個皇帝?她不禁笑道:“原來齊哥哥還是個美人!”

    容齊俊秀的面容微微一僵,但也沒生氣,轉眸望女子笑意燦爛的容顏、清麗靈動的雙眼,他有片刻的恍惚,似是想起之前兩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幽幽嘆道:“在我心裡,天下間的美人再美,也無人能及容兒你半分。更何況,我是男子,往後不准再用美人二字形容我。”

    容樂聽罷笑得愈發的明燦。

    兩人找了間鋪子換了衣裳,租了輛馬車,隨意選了個方向,便來到了一個臨河的小村莊.......

    漫天認識這裡,這便是她和啟雲帝住了四個月的地方。然而,此時此地,那片銀杏樹下還是空闊一片,沒有房子,沒有小院,沒有蜀葵,也沒有石板鋪成的小道。

    容樂很喜歡銀杏樹,她繞著那些樹轉了一圈,面色欣喜。

    容齊突然說道:”容兒,我們......不回宮了好不好?就在這裡蓋兩間房子住下,誰也不認識我們。”他眼中有期盼,有憂傷,那是平常隱藏在深沉背後不可窺見的表情。

    容樂眼光一動,隨口笑道:“好啊。”在她看來,他不過是開玩笑罷了。他是皇帝,他怎麼可能離開皇宮,拋下整個國家,與她在這裡隱居?

    容齊目現驚喜,一把抓著她的手,不確定的問道:“真的可以?你真的願意?”

    容樂愣了愣,慌忙掙脫他的手,又繞著那些樹來回的看,以掩飾她的尷尬和不自然。

    容齊再次上前拉住她,扳過她的身子,很認真的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等房子蓋好,我們就在這裡成親。”

    她震住,成親? “你在說胡話麼?我們怎麼能成親,你忘了,我們是......是兄妹。”她垂下眼,想掩住目中的閃爍。

    容齊的眼神不再是當初得知她身份後的哀絕,他眸子一沉,那一貫的溫和與儒雅神色都不見了,只剩下正在急劇醞釀的一場巨大的風暴。

    他突然將她推靠到樹上,力道之大,令她的背脊生疼。她蹩了蹩眉,不只他因何突然生氣?變得如此反常。

    容齊的手緊緊扣住她的雙肩,眸光暗了些,整個人便欺壓過來。

    “你,你......”容樂大驚,有些慌亂,結巴的不知說什麼好。

    容齊不等她說完,雙唇帶著炙熱無比的溫度堵上了她的嘴,彷彿要將她溶化般的急切。

    她愣住,失了反應,腦子開始混亂。那股陌生的悸動令她的心咚咚直跳,彷彿不是她的。

    一陣宣洩心中憤怒的狂吻過後,他開始變得溫柔。稍稍離開她的唇,用舌尖挑弄著她的嘴角,她如被電流擊中,身子輕輕一顫。她掙著眼睛,望著僅在咫尺的俊臉臉龐上專注而陶醉的神情,她忽然想就這樣忘記一切,與他相守,也沒什麼不好。

    容齊終於放開她的唇,一把將她摟進了懷裡,抱得她喘不過氣。他在她耳邊說道:“我不在乎!不管你是誰,我都要與你在一起。誰也攔不住。等這裡的房子建成之時,就是我們成親之日。”

    也許是他的話太動聽,也許是他的聲音太溫柔,容樂不由自主的抬手回報住他的腰,小聲問道:“那.....你的江山呢?”

    “江山,從來不是我的。”

    “不是你的?那是誰的?”

    容齊放開她的身子,牽著她的手,似是不想繼續那個話題,“容兒,你覺得我們的房子建在哪裡好?”

    她也不再多問,看了眼周圍,笑道:“我喜歡這些銀杏樹,就蓋在這裡吧。到了秋天,風一吹,滿院子都是金黃色的銀杏葉,一定很美!”

    容齊欣悅道:“好。再圍一個院子,院裡多種些花草。容兒喜歡什麼花?牡丹好不好?”

    容樂目光晶亮,“我不喜歡牡丹,我覺得蜀葵花就很好,一到夏天,開滿整個院子,一片聖潔的白色.....”

    “好,你說蜀葵就蜀葵。”陽光下,容齊寵溺的笑容,帶著幸福的憧憬,很是迷人。

    兩個人一起想像著美好的畫面,那一刻,容樂是真的動搖了。然而,不到十天,黑衣人的到來,徹底摧毀了她的意志。

    最終,容樂獨自離開了那個村子,沒有留下隻字片語。

    她和他,都有自己的責任和使命,即便他願意為她放棄江山,她也願意為他放棄仇恨,但別人不會放任他們逍遙自在。況且,他們都不可能輕易放下。自從她決定接受這個齊云國公主的身份,她的人生路,就已經沒了​​選擇。

    回宮之後,容樂回宮後的第三天,容齊才回宮。她聽說皇帝雖然看起來還跟以前一樣溫和俊美,卻越來越沉默寡言,人也憔悴了許多。但他沒有來質問她為何棄他獨自離開。

    之後不久,皇宮裡流傳著這樣一個消息,容齊決定聽從大臣們的意見,廣納妃嬪,為皇家開枝散葉。

    宮裡開始變得熱鬧起來。

    容樂,悶在長樂宮裡,再也不願出門。多舌的宮女們總聚在一起議論各個公里的娘娘,誰美若天仙,誰最得聖寵,誰又晉了分位等等,諸如此類。容樂總是遠遠的聽著,嘴角含著淡薄而苦澀的笑容,眼睫垂下,遮住眼中神色,不發一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是她先選了,所以他的選擇,她無權過問。

    宮裡的嬪妃越來越多,而她等待的和親之事,彷若石沉大海,再無音信。

    黑衣人派人來告訴她,說這事皇帝一直沒鬆口,讓她再等一​​陣子。那晚,她忽然很想去看看他,鼓起勇氣,想著看一眼也好,看看他是否真如別人說的那樣瘦了,問問他為何說讓她和親卻又遲遲不定?

    她去了,但他卻不在寢宮,聽說是去了慈禧宮見太后了。

    鬼使神差,容樂決定去慈禧宮看看。飛身上屋頂,身輕如燕。

    那間供奉著佛像的寂靜殿堂,大門緊閉,周圍無人。他輕輕揭開瓦片一角,看見容齊立在殿堂中央,望著佛像前站著的女子。那女子雍容華貴,想必是太后了。

    太后的面容她看不清楚,只聽出聲音非常嚴厲,“哀家費盡心思為你找了那麼多美人,你還不滿意?”

    “母后有心了。兒臣說過,即使她們長得和容兒一模一樣,但她們都不是容兒。兒臣想要的,只有容兒一人,請母后成全。”容齊的神色異常堅定。

    太后怒斥道:“荒唐!她是你妹妹,你身為一國之君,怎能做出有悖倫理道德之事?傳出去,豈不讓天下人笑話!”

    “妹妹?母后還想騙我到何時?她根本就不是容樂,容樂早在十年前就被你們殺了!她是親家後人,與我沒有半點血緣關係。”

    “你......你聽誰說的?”

    “自然是母后說的。”

    “胡說,哀家幾時說過這話?”

    “一個月前,母后和門主在暗室裡說的。”

    太后聲音驟冷,“你偷聽哀家講話?!你是堂堂一國之君.....”

    容齊打斷道:“我還是您的兒子!”

    他一向溫潤的聲音忽然拔高了音調,再開口時,嗓音少了幾分平日里的清潤,多了幾分悲涼的味道,“母后,在您心裡,除了仇恨,其他一切真的全不重要嗎?我知道您恨父皇,可父皇已經死了!不只是父皇死了,就連這個皇室裡所有皇家血脈幾乎都被趕盡殺絕......您還不能解恨嗎?是不是因為我也是他的血脈,所以您才要剝奪我的幸福?”

    “齊兒!你放肆了!你就這麼跟哀家講話?!”太后嚴詞呵斥,“以後別讓哀家聽到這種胡話。至於那個丫頭,你就死了心吧。哀家段段不會同意。”

    容齊抬頭,挺起胸膛,微微昂著下巴,問道:“如果,朕一定要娶呢?”

    太后兩眼一瞇,冷冷道:“那從今兒個起,你也別再吃藥了。你娶了她,就準備讓她一輩子守寡吧!”

    誰也料不到那整日修心理佛的太后竟如此冷絕之人。容齊身軀一震,不敢置信的望著他的母親,濃濃的哀傷從他那雙冰灰色的眸子裡傾溢而出。他踉蹌退後兩步,清眉深鎖。

    太后扭過頭去不看他,又道:“任何人都不得違背哀家的旨意,否則,是有死!就算你是哀家的兒子,也不能例外。”

    容齊忽然笑了起來,滿目的嘲弄和譏諷,他轉了轉身,再回頭,斜眸望著太后,沉緩的聲音透著說不出的悲哀:“我,真的是您的兒子嗎?在您眼中,只怕......我和他們一樣,也只是您手中的一顆棋子罷了。而我,比他們更可悲。不是因為我的身體需要您的藥來維持,而是因為.....您是我的母親,我沒有您那麼狠心絕情,也做不到您那樣六親不認......所以,我注定逃不出您的手掌心。”

    太后眼中神色微微一變,眸光垂下,皺了皺眉頭,語聲不知覺柔和了一分,“你當然是哀家的兒子!只要你聽話,哀家會給你一個天下。”

    容齊道:“天下?一個孤家寡人的天下,要來何用?我只想要容兒。”

    “不行。她是秦永和襄伊的女兒,你不能娶她。當年,若不是襄伊的背叛,我們傅家,就不會被抄家滅族,我也不會遭受那等非人的屈辱!你是我的兒子,我絕不會容許你和她的女兒在一起!”不可忤逆的態度,太后的神情有些激動,聲音微微帶了些顫意。

    容齊皺眉道:“您已經設計滅了秦氏一門,還不夠么?我聽說,秦將軍曾救過您的性命,可您連秦將軍都沒放過,您就不能看在秦將軍的份上,放過容兒嗎?”

    “不能!哀家曾發過誓.......誰?!”房頂上忽然有一絲輕微的響動,房頂上的容樂聽到秦氏滅門一事心中震顫,原來她的家人是被太后所害,而她卻躲在仇人的羽翼之下,等待機會去查找真相。哪裡知道,真相一直就在她身邊。容齊,竟然是她仇人之子!心中震顫,腳下不穩,發出瓦片碎裂的聲音,緊隨著太后一聲厲喝,已有人飛上屋頂,在她來不及反應之前,一把劍已架上她的頸項。她才知道,練了十年的武功,自以為小有所成,卻原來,在他們面前,如此不堪一擊。

    容樂被帶進了大殿,殿門被關上。容齊上前抓著她的手,皺眉驚問道:“容兒,你來這裡做什麼?”

    容樂用力甩開他的手,退後幾步,與他拉開距離,眼帶恨意道:“如果我不來,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你們才是我全家的真正兇手!太后?我是該叫您傅皇后呢?還是該叫您太后?”

    太后目光頓時凌厲,“既然你都知道了,那哀家就不能再留你。胡周"

    “是。”慈禧宮總管胡周大步上前,容樂驚得退後。

    容齊一見太后眼中的殺意,心頭一駭,忙攔道:“住手!別傷害她!母后,放過容兒。兒臣以後什麼都聽您的!做您的兒子也好,做您手中的棋子也罷,兒臣再無怨言。”

    太后眉頭動了一動,繼而斷然道:“不行!她已經知道了不該知道的東西,又不能為我所用,哀家絕不能留她。齊兒,你讓開。”

    容齊不動,護在容樂身前,他深知太后做了決定無人可以更改,便對身後的容樂道:“容兒,你快走。”

    容樂微微一怔,“齊哥哥......”

    “快走!走了以後.......就別再回來了。”他堅定中隱含著悲痛的聲音令她心裡一陣陣發緊,但她沒有猶豫,真的轉身就走。她以為他是太后的兒子,太后不會把他怎麼樣,可是,她錯了。就在她迅速掠到門口的時候,太后動了。

    那動作如鬼魅一般。

    容齊警戒地防備著對面的胡總管,卻無論如何也沒想到自己的母親竟是比武功深不可測的胡總管更厲害。

    太后從側面無聲無息到了他身邊,一眨眼的功夫都不到,他的脖子就這樣緊緊被她掐住,無法反抗。他斜目望著他的母親,那雙清秀的冰灰色的眼眸之中,死灰一般的絕望和傷痛,彷彿那隻手掐住的不是他的脖子,而是捏碎了他的心。

    太后不看他,只對門口的容樂冷冷道:“你敢踏出這座大殿一步,哀家立刻殺了他。”

    容樂頓住,回頭,她本不信,可太后眼中的神色那麼狠絕,她的手指掐得那樣緊。容齊一張俊臉已然通紅發紫,面容更因窒息的痛楚而微微扭曲,這樣一幕,令人毫不懷疑,下一秒,那隻手就會將容齊的脖子給掐斷。

    容樂不禁瞳孔一縮,扶在門上的手完全僵住,再也不能動彈。 “你!你.....他是你的兒子啊!”

    太后面不改色道:“哀家知道他是我的兒子,用不著你提醒。但是他為了你,屢次拂逆哀家,不把哀家這個母親放在眼裡。如此不孝之子,留他何用?”說罷手又緊了幾分。

    那隻手,如鐵鉗一般堅硬,無論容齊如何掙扎,依然穩固不動,反而越掙扎,她便掐得越緊。

    容樂憤怒道:“天底下,怎會有你這樣的母親?!”她真是不敢相信。

    太后面無表情道:“你死,或者他死。你決定。”

    容樂緩緩垂下手,她有選擇嗎?以太后這鬼魅一般的速度,其實完全可以輕而易舉的抓住她,可是太后選擇的是容齊,用容齊的命,逼得她不能掙扎。

    她轉身,走回去。

    太后滿意的笑了,對胡總管使了個眼色,胡總管掏出一顆藥丸,遞給她,“吞下去。”

    容樂接過來,看了眼容齊,只見他睜大著眼睛,焦急且憤怒的表情,無聲指責著她為什麼要回頭。他看著她手中的藥丸,奮力掙扎又因窒息而無力,他的唇在動,卻因喉嚨被卡住而發不出聲音。她知道他在說什麼,他說:“不要理他們。你走,別管我。她是我母親,我不信她真的會殺我。你快走。"容樂搖頭,她是自私,但還沒自私到可以犧牲他的性命以保全自己周全。更何況,她根本就走不了。抬手,將那顆藥丸送進口中,看見那一向溫和儒雅看不出情緒的男子眼中流淌出悲傷的眼淚。

    她心中像是有把鋼刀在攪,劇痛猛烈來襲,她便倒在了地上。

    太后這才鬆開手,容齊朝她撲了過來,將她緊緊抱在懷裡,擦拭著她嘴角溢出的黑色血液,絕望的喚著她的名字。

    ”容兒,容兒......“容樂艱難的睜著眼睛,想抬手幫他擦拭眼淚,卻一點力氣都沒有。

    容齊望著她漸漸渙散的眼神,忽然安靜下來。他回頭,盯著母親的眼睛。而這個時候,他眼中沒有恨,也沒有怨,甚至沒有任何情緒,連悲傷都沒了,只剩下空洞洞的一片。他對他母親平靜的祈求:”母后,請你殺了我吧。“太后的面色微微變了變,斥道:”哀家以為你多有志氣,原來你的志氣。就是一個女人!“容齊面如死灰般的平靜,不笑也不惱,只是緩緩道:”我寧願.......陪著容兒一起死,也不願意繼續這樣活著,做一個行屍走肉的傀儡。“太后眉頭一皺,那無情且狠絕的神色有一絲細微的波動,她轉過頭去,垂下目光,想了想,才道:“你想救他,也不是不行。”

    容齊眸第劃過一絲亮光,但他沒做聲,等著她的下文。

    太后又道:“她可以活著,但必須忘記以前所有的事情。”

    容齊手輕輕一顫,忘記所有,就代表也忘記他,忘記與他有關的一切過往。他低眸看她即將合上的眼睫,看她眼中對生存的渴望,他垂下頭,萬般艱難的輕輕吐了一個字:“好.......以後,你們一切都要聽出哀家的安排。她得嫁到臨天國去,實施哀家的計劃。”

    容齊身軀一震,摟住她身子的手臂緊了又緊,眼光變幻不定,掙扎良久後,方顫聲道:“好。”

    他的臉貼著容樂的額頭,透著極致悲哀的眼淚淌過她的臉頰,慢慢滑向她的唇角,鹹澀而微苦。

    他抬高下巴,深吸一口氣,嗓音有些啞,又道:“如果那兩個人不喜歡她呢?您是否還是要殺她?”

    太后道:“是。所以,你要想辦法幫她,幫她得到他們兄弟倆的感情。不過,以她的聰慧和姿色,連你都迷住了,那兄弟二人,也跑不了。”

    容齊慢慢閉了眼睛,彷彿從胸腔發出的聲音,顫抖著說:“那就請母后救她吧。”

    ......

    漫天就在迷迷糊糊中,彷彿走過了那少女十七年歲月,她隨著夢裡的少女體驗著喜怒哀樂,那被她認定的不屬於她的記憶,如此完整的展現在她面前,少女對於滅門仇恨尋找仇人的執著,那對於少年容齊的愛戀和不捨,對於愛情破碎後的心碎和悲傷,以及那些日夜的掙扎......清晰而深刻得彷如她親身經歷。原來她以前夢到的被掐住脖子的人其實不是她!

    當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迷茫了。

    這些記憶都是容樂的,可為什麼她醒來了,心裡仍然那麼疼,那麼疼,不由她自己控制。

    容樂明明沒有死,那她又是怎麼附身到她身上?

    她忽然想,她到底是誰呢?誰又是她呢?容樂?漫天?她已經分不清了。腦子裡一團亂,頭又開始痛起來。如果這記憶是真的,那容齊所作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容樂而已。怎麼會這樣?還有,啟雲國太后怎麼是付鳶?那北朝太后又是誰?傅鳶是有一個孩子,假如她的兒子是容齊,那麼,傅籌呢?傅鳶稱傅籌和世勳為兄弟二人,莫非......世勳一直找的那個雙胞胎兄弟就是傅籌?

    她心中一震,腦子頓時清明,一下子從地上爬起來。這麼說,傅鳶的目的,是讓他們兄弟互相殘殺? !不行,她要出去,她必須出去阻止傅鳶的計劃。

    她撐著身子,站起來,走到鐵欄處。她怎麼才能出的去?這鐵欄這般堅硬,鐵鍊粗而堅實,而地牢的石門機關在外頭,就算出得了這個鐵牢籠,也去不了外頭,她該怎麼辦?

    正懊惱沮喪之時,腳下地面忽然一陣顫動,有細微的聲響傳了過來。她一愣,立刻趴下去,準備傾聽下面的動靜,這時,地牢一角的地面突然被掀開,土灰飛揚四散。

    她一怔,連忙起身後退,瞪大眼睛看著,從地底下走出來兩人。

    “皇兄!”見到是啟雲帝,她一陣欣喜,忙迎了上去,眼中再無戒備。 “你是來帶我離開的?”

    啟雲帝溫柔的握住她冰涼的手,目光萬分心疼,“容兒,委屈你了。”

    漫天搖頭,面對她灼熱的目光,她不自然的撇過頭去,收回自己的手。她想起那個長長的夢,夢裡他對容樂生死不棄的深情,心中微微心疼。她不是容樂,她承受不起他那濃烈的感情,只淡淡道:“那我們快走吧。”

    啟雲帝目光一暗,輕輕拍了兩下手,底下又走出兩人來,他們還拖著一個女子,而那個女子不僅與她有著極為相似的面容,且也是滿頭白髮。

    漫天頓時明白了,有個替身在這裡,萬一有人進來也不會發覺。 “還是皇兄想得周到。只是,這女子.......”

    “她是母后安插在我身邊的人,一個替代品而已。走吧。”啟雲帝再次拉起她的手,帶著她走下地道。

    那地道顯然是新挖的,空間極窄,高度也不夠,啟雲帝必須彎著腰才能通行。

    道路凹凸不平,不易行走。他又拉起她的手,緊緊抓住不放,生怕她會摔著。漫天心裡生出一絲異樣的感覺,她有些害怕他對她這樣好,讓她無端的多了些罪惡感。她不禁想,他那麼愛容樂,要怎樣才能捨得傷害她?又是怎麼才能做到眼睜睜看著她一步一步走進另一個男子的懷抱,並深深愛上?不僅不能阻止,還得推潑助瀾。那種掙扎在愛情和理智之間的痛苦和煎熬,恐怕她是一輩子也不會明白。

    “皇兄。”

    啟雲帝頓了頓,轉頭看她,“嗯?容兒怎麼了?”

    “沒事。”她垂下頭,不知道該說什麼。

    啟雲帝溫柔的笑了笑,眼神溫柔萬千,深情無比,“這路不好走,再堅持一下,很快就到了。”

    漫天點頭,“這地道是什麼時候挖的?一定挖了很久吧?”雖然很粗糙,可這種地道挖起來絕不是那麼容易。

    啟雲帝輕描淡寫,隨意道:“我們回宮以後,有一個月了吧。”

    漫天笑道:“你神機妙算嗎?知道今日能用得上。”

    啟雲帝望著她淺淺笑意的臉,微微恍惚,她有多久沒對他笑過了?似乎很久,很久了,久到他以為她永遠都不會再給他一個笑臉。他抬手,想觸摸她唇邊那一抹久違的笑意,想將其握在手心裡,一併帶走,用來溫暖他的寂寞黃泉路。

    他的眼神那麼哀傷,彷彿即將訣別愛人的表情,漫天心間如被刺劃過,細微的疼綿綿散開。她皺眉,不理解自己的心,難道一個冗長的夢,竟讓她擁有了容樂的感覺不成?被他的手觸摸著,她身子有些僵硬,偏頭躲開。

    啟雲帝手頓在那裡,眼光黯然就同他們身後那火光照不見的黑色通道,找不見半絲光亮。

    他垂下手,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因為我了解母后,也了解你。”

    漫天微愣,他了解的應該是容樂吧?至於她,作為一個母親,千方百計尋找自己的孩子,被猜到也是正常。她如是想著。兩人繼續往前走,都不再說話。地道的盡頭,是啟雲帝寢宮內的密室。

    一出地道,一股濃濃的藥味撲面而來,這味道她聞著有些熟悉。而這裡也不同於地道的陰冷,似有熱氣在升騰。

    ”公主姐姐。“等在密室裡的蕭可迎了上來,蕭可已沐浴更衣,整理了頭髮,恢復了白白淨淨的俏麗模樣,只是比過去瘦了許多。漫天拉著她的手,兩人隨意寒暄了幾句。

    啟雲帝問道:“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蕭可和小荀子異口同聲回答,但語氣卻大相徑庭,蕭可歡歡喜喜,小荀子則皺著眉頭,深色悲傷,欲言又止。

    漫天奇怪問道:“準備什麼?”

    啟雲帝溫柔道:“為你解毒。”他指著前面一扇木質屏風,那屏風背後的地方不大,空氣中升騰著繚繚霧氣,他說:“去吧。”

    漫天疑惑的走過去,那屏風後面放著一個用來沐浴的木桶,桶內盛滿了藥材和熱水。他這是讓她泡藥浴嗎?被稱之為無解的“天命”之毒,這樣就能解了?

    蕭可跟過來,欲幫她寬衣,她低聲問道:“可兒,我這毒,真的能解?......要怎麼解?”她直覺這次解毒沒那麼簡單。

    蕭可眼光微閃,垂著目光,不看她,只道​​:“先泡藥浴,皇上會用內力護住姐姐心脈,我再替姐姐施針,讓藥性滲透你的經脈和血液.. ....哎呀,姐姐你就別管那麼多了,快脫了衣裳進去吧。再晚了,這水涼了,效果就不好了。這裡面有些稀有珍貴的藥材,是我找了好幾年都找不著的.”

    漫天還想問什麼,蕭可又道:“我聽說皇上和北皇就要打進皇宮裡來了,我們得抓緊時間,姐姐不想早一點出去見皇上嗎?皇上呀,一定想姐姐想到發瘋了!”

    “你這丫頭!”見蕭可打趣,漫天沉重的心微微輕鬆了些許。點了下蕭可的額頭,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世勳,她心裡所有的疑問都被壓了下去,甚至也沒想,皇城將破,啟雲帝為何不在大殿主持大局而是在這裡?也不知道傅鸞把世勳和傅籌都引過來準備做什麼?她忽然覺得,世勳和傅籌是孿生兄弟這個事實,對傅籌來說實在太過殘忍。不敢想像,如果傅籌知道了折磨他這麼多年的仇恨全都是假的,那他該如何承受?他為傅鸞所受的十三次穿骨之痛,他從小便深種心底的複仇的信念,那許多日子在仇恨和愛情中的苦苦掙扎,這一切的一切.....叫他情何以堪? !

    她嘆息著脫下衣裳,將自己泡入藥湯。積聚了多日的疲乏在泡進藥湯中全部釋放出來,她昏昏欲睡。

    啟雲帝走過來,催眠一般的聲音在她耳邊輕聲說道:“容兒累了就睡吧,睡醒了,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

    她不由自主的閉上眼睛,感覺到啟雲帝的手貼在她後背,有一股強大的力量源源不斷注入她體內,而她在那帶有藥性的熱霧之中,就那麼睡著了。

    這一覺,沒有容樂,沒有容齊,沒有任何人,她睡得前所未有的香甜。她不知道她睡著以後即將發生的事情,也不知道在她的身後,有一個她曾經十分在意的人,生命正在逐漸消逝。如果她都能知道,她寧願放棄自己。只可惜,事隔三年之後,她依舊沒有未卜先知的本事。所以,命運,就按照它既定的軌道,一路走下去。

    醒來的時候,疲憊盡去,漫天感覺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極為舒暢。而此時的密室,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到。她還坐在木桶裡,水溫熱的包裹著她的身子。

    周圍很安靜,空氣中飄蕩著的濃濃的藥味,而那藥味裡還摻雜著一股子腥氣,叫人莫名有些不安。

    漫天凝眉,叫了聲“可兒。”

    蕭可垂著頭坐在木桶邊的地上,手托著腦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有些迷茫,還有一點羨慕和嚮往。聽到漫天的聲音,連忙起身應了,“公主姐姐你醒啦?”

    漫天問道:“我睡了多久?”

    “沒多久,也就一炷香的功夫。”

    還好,時間不長。她抬目,張望著漆黑的四周,又問道:“燈怎麼滅了?”

 

126大結局(四)

啟雲國皇宮,三座高台之上的軒轅正殿,巍然壯觀,氣勢宏偉。殿前,高台之上,儀仗華麗鋪開。

    一架四面垂懸著金黃色紗質帷幕的鳳輦,啟雲太后端坐在其中,一副端莊嫻雅的姿態,時不時望一眼身旁躺靠在椅背上的男人。那男人四十多歲的樣子,極瘦,只剩皮包骨頭,原本英俊的五官輪廓現在看起來有些猙獰恐怖。他瞪著眼睛眼中挾帶著深深的恨意,還有濃濃的擔憂。鳳輦旁邊,站著慈悉宮太監總管。

    在他們面前,明黃色華蓋之下,起雲帝身著龍袍,頭戴帝王發冠,冠前異於平常的十二道冕旒密且長,遮住了他整張面容。他坐在以純金打造的龍椅之上,雙手放置於兩側雕有龍頭的扶手,一動不動。身旁站著他的貼身太監小旬子。

    周圍沒有文武大臣,義務保衛家國的百十萬大軍,只有寥寥數十名宮女太監,以及黑衣侍衛三千人,分立兩側。

    十一月的天空雲深霧重,寒流直竄向人們的頸脖,但他們都不覺得冷,因為高台之下,有一個其大無比的火盆,兩仗見方,高約兩尺。盆中火紅的木炭烈烈燃燒,在風中不斷躥升的紅色火苗之中,一尺高的鐵釘子共九百九十顆,被燒得通紅。

    站在高台上的宮女太監們,總有意無意的往後退,心道:誰若是不小心跌進了那個火盆,不被燒死也會被鐵釘子釘死,怕是連個屍體都撈不著。

    高台下寬闊的廣場分二層,稍高一層的階梯邊緣,騎在駿馬之上的兩名男子,他們分別著了玄色披風和深青色披風,在呼嘯而來的寒風中獵獵飛舞,裡面皆是專屬於帝王的金色鎧甲。隨風拍打著,錚嚀作響。此二人便是率領大軍攻入皇城的南帝吳世勳與北皇宗政無籌。昔日仇深似海的二人,此刻並肩騎在馬上,雖然中間有距離,但看上去竟奇異地和諧。

    他們二人掃一眼周圍,沒有輕舉妄動。按說這啟雲國至少也應該還有十幾萬兵馬,可為何,他們都打進皇宮裡來了,這裡卻只有區區三千守衛?

    啟雲太后看著宗政無憂他們身後,近五十萬人的軍隊,綿延數里,望不見盡頭。

    那些將士們隨帝王破關斬將,浴血而來。五十萬人煞氣沖天,籠天蓋地,似要將這整座皇宮淹沒。

    九皇子一身銀色鎧甲騎在馬上,身後兩萬弓箭手,已做好萬全準備,張弓拉箭,對準高台上的人,只等一聲令下,便欲將啟雲太后與起雲帝等人萬箭穿心。而這廣場之中,南、北朝的將士皆到其。

    啟雲太后面對如此陣勢,面色十分鎮靜,端莊笑道:“難得南帝、北皇一同光臨我朝,哀家與皇帝在此已恭候多時。不知這一路上,我們啟雲國的風光是否讓二位滿意?”

    吳世勳抬手,鳳眸邪肆而冰冷,他微瞇著雙眼,懶得與他們客套。只冷冷道:“朕只對你們的人頭感興趣。朕數三下,再不交出朕的妻子,朕立刻下令放箭!一、二……”

    啟雲太后面色不改,嘴角微微勾著,斜眸望向一側屋簷。吳世勳剛數到二,那軒轅殿捲翹的屋簷處忽然掉下兩個人來。那兩個人嘴裡塞著布條,雙手雙腳都被綁住,倒掛在屋簷下。其中一人身著彩鳳華服,微微有些發舊,頭髮散亂,半邊臉上有燒傷的疤痕。而另一名女子身穿白衣,髮絲如雪,面容清麗絕美。而她們的下方,正是那巨大的火盆,盆中火舌狂竄,似是要吞噬一切般的猛烈決然。

    一名黑衣人立在屋脊上,手中抓著吊著女子的兩根繩子。

    吳世勳與宗政無籌目光皆是一變,眉頭動了動,不自覺互望一眼。

    啟雲太后優雅笑道:“只要南帝你捨得讓她死,就儘管放箭。”

    吳世勳望著那倒掛著的白髮女子,心中一顫,幾乎知覺的想掠過去將她就下來。克制住慌亂與衝動,面上看似平靜冷漠,可那抓緊韁繩微微顫抖的手洩露了他此時心中的恐慌。他看了看金色的簾幕,隱隱感覺到那簾幕背後的犀利眼光,再看向啟雲帝,沉聲道:“你就這樣對待自己的妹妹?”

    高台之上,被指責的起雲帝沒有反應,依舊坐得端正,沒開口,連手指也不曾動過。

    啟雲太后嘴角噙著一抹冷笑,掃一眼身前的龍椅,瞧見起雲帝側面臉色灰白,雙眼睜著,不眨一下。她又透過簾幕,笑看吳世勳眼底一閃而逝的心痛和慌亂。她不禁暗嘆,這個女子,果然是一步絕妙的好棋,以一人控制三人,可謂是百用百靈。她再看向宗政無籌,竟看不出宗政無籌得表情,只見他面色淡漠,眼光深沉,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宗政無籌神色異常鎮定,看了眼吳世勳死拽住韁繩的手,刻意忽視他自己心中的緊張,聲音聽起來很淡定:“雖是白髮,也不一定代表一定就是她,你用不著這麼緊張?”

    吳世勳冷冷瞥他一眼,這個時候,他居然還有心思奚落他!吳世勳薄唇抿了一下,冷哼道:“朕緊張自己的妻子,與你何干?管好你自己吧。”他自然知道那不一定是她,但哪怕有一點點可能,他也不能忍受。因為他賭不起!

    宗政無籌眉心一皺,宗政無憂的弦外之音他當然明白,可若是能管得住自己的心,他現在就不在這裡了!

    數月前,就在吳世勳退兵的當晚,北朝太子和皇太后離奇失踪,下落不明。直到一月前,同樣失踪的的南朝皇后有了消息之後,立刻便傳出北朝太上皇和皇太后二人也在啟雲帝的手上,這一切是不是太巧了?明擺著是引他們過來,至於有什麼陰謀,現在宗政無籌不敢確定。但若不是為她,他又何必做這等沒有把握的事?反正吳世勳必定會打過來,他只需做那漁翁豈不更好?

    可他終究是捨不得她,想為她盡一份力,儘管她也許並不需要。轉過頭,對屋脊上的黑衣人問道:“常堅,你可想好了怎麼死?”

    那黑衣蒙面​​人正是他以前的貼身侍衛,也曾跟隨他出生入死,他曾十分信任的人,只是沒想到,這樣的人,竟也會背叛他。

    常堅目光一閃,不敢直視宗政無籌的眼睛,垂目道:“屬下背叛陛下,自知罪該萬死。今日過後,倘若屬下還活著,任憑殿下處置便是。”

    宗政無籌沉聲道:“枉朕從前對你信任有加,你卻背叛朕,你確實罪該萬死!”

    常堅垂下頭,手中繩子抓的死緊。宗政無籌又道:“但念在你曾與朕出生入死的份上,朕再給你一次機會。告訴朕,朕的母后與容樂現在何處?只要你肯說實話,朕不但既往不咎,而且還會如從前那般視你為心腹,封你做近衛軍統領。”

    常堅抬頭,眼光微微一動,眉頭微擰,似在掙扎。他從來不想背叛那個曾生死與共的將軍。可是,他不想他喜歡的女人死,所以,他還是選擇了背叛。

    啟雲太后身邊的胡總管眉頭一皺,咳了兩聲,常堅神色一震,恢復如常,望著底下吊著的二人,說道:“他們就在我手上。”

    在宗政無籌與吳世勳不自覺互望了一眼,常堅這一頓,就說明有問題。

    啟雲太后再次開口,聲音低沉卻愉悅:“哀家聽聞南帝與北皇二人皆武功蓋世,哀家很好奇,你們二人……到底誰更勝一籌?不如,打一場吧。以生死定勝負,贏的那個可以選擇救下一個人。如何?”

    宗政無籌眼神微微一震,定定望向啟雲太后的方向,他眼底閃過無數情緒。

    啟雲太后說罷,轉過頭,對著身邊的男人嫣然一笑,燦爛風華流傳在那未曾老去的容顏,彷彿二十多年前聽他說“此生獨寵她一人”時的模樣,她在他耳旁低聲笑道:“怎樣?這個遊戲不錯吧?殞赫,你說呢?他們兩個……誰會贏?誰又會輸?不論誰贏誰輸,這場戲都很精彩,你說是嗎?”

    不錯,她身邊這個男人,便是北朝太上皇宗政殞赫。聽她這麼一說,宗政殞赫瞳孔一張,目中的恨意愈發濃烈,似是想一把掐死這個女人。

    啟雲太后看著他的眼睛,就是那雙眼睛,曾經充滿了深情蜜意,欺騙了她的感情,只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便毀了她的一生。她唇邊的笑容依舊燦爛,眼光卻是寒冷如冰,“你不用這麼看著我,我不怕你恨,我只怕你不恨。”

    宗政殞赫恨極,卻又開不了口,惱怒的轉過眼,不願再看她。他望著廣場上的兄弟二人,心內百感交集。

    吳世勳眉頭一擰,鳳眸深沉,宗政無籌單單看過來,兩人都沒說話,也沒動。

    啟雲太后揚眉,冷笑道:“怎麼?你懷疑她們二人是哀家讓人假冒的?常堅,放繩。哀家倒要看看,他們被火燒死,心痛的人到底是誰?”

    常堅面色一凝,將左手中的繩子放下一段,那倒掛著的北朝太后的頭髮哧的一聲,被火苗燎到,散發出一股焦味。而那烈烈的焦灼氣烘烤著她的臉,瞬間便已通紅,灼痛感令她開始劇烈的掙扎,像是煎在熱鍋裡的活魚。她目光望著宗政無籌,既怨且怒。

    宗政無籌有瞬間的怔愣,不自覺上前一步,又頓住,目望高台。

    常堅右手未松,皺著眉頭看宗政無籌,有些焦急和掙扎,遲遲沒有放繩。

    胡總管見只放下一個,瞥眼回頭,用警告的語氣叫道:“常堅!”

    常堅無聲嘆氣,就欲鬆手,吳世勳眸光一沉,抬手阻止道:“慢著!”常堅的神色,令他心中產生懷疑。莫非傅鳶是假,阿漫是真?

    啟雲太后道:“南帝想好了?”

    吳世勳道:“朕要確認,究竟是不是她?”

    啟雲太后道:“你想如何確認?”

    吳世勳道:“朕要她開口講話。”

    “不行。”啟雲太后一口拒絕,毫無商量的餘地。又道:“她體內的毒發作,哀家命人給她服了藥,她現在開不了口。倘若你一定要堅持,那還是等著看她被火中的鐵釘穿心來得痛快些。反正哀家手上……有的是籌碼。”

    吳世勳濃眉緊皺,兩道凌厲的目光直透紗幕,聲音冷冽無比:“她若死了,你們這裡所有人,一個也別想活。”

    啟雲太后哈哈笑了兩聲,“她不死,你就能放過哀家?哀家既然等在這裡,也就不在乎生死了。可她呢,南、北朝兩位皇帝的心上人,有她陪著哀家一起死,哀家覺得值。怎麼樣?想好了嗎?哀家可沒有那麼多耐心等著你們慢慢考慮。”說罷對胡總管使了個眼色,胡總管揮手就要讓常堅放繩子。

    吳世勳心下一驚,雖然相隔二十餘丈的距離,又隔著簾幕,但那簾幕背後透過來的目光,讓人直覺那是一雙極為銳利的眼睛。她雖是帶笑說話,可那語氣中的認真和冷絕令人無法忽視。他開始確定,啟雲太后今日所做的一切,並非簡單的威脅。不待胡總管揮手,他與宗政無籌互望一眼,繼而手上的劍一起一提,面無表情道:“好。既然啟雲太后如此有雅興,想看朕與北皇一戰,那朕便成全太后又如何!”

    說罷,調轉馬頭,對著宗政無籌,邪眸冷肆陰沉,一身凜冽寒氣散開。左手橫握著劍鞘之身,掌心透內力陡然一震,長劍出鞘,右手握住,無形的劍氣猛烈蕩開,掀起他白髮根根飛舞,身下駿馬揚蹄嘶鳴。

    “傅籌,拔劍!”

    底下一層廣場上的兩朝將士大驚,他們並肩打入皇城,敵人未滅,怎麼兩個皇帝要先打起來了?

    有人上前欲勸,啟雲太后不耐道:“讓他們全都推出去,哀家看著礙眼。”

    吳世勳揮手喝退,無相子嘆了一口氣,只要遇上皇妃的事,皇上總是這樣,未保皇妃,無論付出過再多的努力都可以輕而易舉的放棄。他無奈搖頭,領大軍退後,出了軒轅殿廣場。九皇子卻在原處不動。

    宗政無籌微微皺眉,沉聲道:“也罷,這一戰是在所難免,提前一些也無妨。”他望著高台方向,目光深深,複雜難明,揮手對北朝將士下令:“你們也都退出去。”

    不出片刻,廣場上數十萬人退盡,只剩下三人。

    宗政無籌這才舉起劍,直指巍巍蒼穹,他望了一眼火盆上方被高高吊起的女子,眸光復雜難辨。突然,他手臂聚力一震,金屬材質的劍鞘突然爆裂開來,化作萬千碎片,帶著千鈞之力,毫無預兆的朝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啊——!!”高台上的宮女太監們不料有此一著,被碎片擊中的人,慘叫一聲,倒地氣絕。

    周圍的侍衛忙揮劍去擋,卻不料手中長劍被那急急飛來的碎片震開,虎口迸裂,血染掌心。

    啟雲太后目光一利,站起身,長袖一揮,那些碎片就如擊在銅牆鐵壁般反彈回來,落在地上。而就在那一瞬,吳世勳以迅猛絕倫的姿態從馬上一躍而起,直飛高台,如飛箭離弦之速,快得讓人連影都看不清楚。

    一劍斷繩,另一隻手抓住繩子往上一提。等太后擊落碎片,定下身子時,那兩個倒掛在熊熊烈火上的女子就已經在他手中了。

    吳世勳提著北朝太后的衣領像扔垃圾般的姿態往宗政無籌馬上扔過去。他沒有立刻殺掉那個北朝太后,是因為他還不確定那人是不是真的傅鳶,而且,這次的配合,也算是兩人一意見達成一致,先救人,再滅啟雲國,最後解決他們之間的恩怨。回到原處,腳下一蹬馬背,旋身回落,如天人之姿,優雅而瀟灑。姿態如此,但他面上神色卻是急切的,還未坐穩,便去查探懷中女子的真偽。

    啟雲太后面色狠狠一變,這世上,竟然還有人能明目張膽從她眼皮子底下將人搶走!她看著已經返回的吳世勳,再看看穩坐不動的宗政無籌,有些難以置信,這樣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兩個人,竟然能配合得這般默契? !那她二十多年來在傅籌心底種下的仇恨算什麼?她眼中頓時盈滿怒意,回頭看身邊的男人。

    果然,宗政殞赫目露欣賞之色,心中亦是萬分欣慰。暗道:不愧是兩兄弟,儘管還不知道彼此的關係,但那份骨子里天生的默契卻不是一般人能有的。他寧願這麼理解,而不願想做是他們二人的默契其實是深恨之下的相互了解,兩人皆是萬人之上的王者,骨子裡的凌然傲氣,不允許他們被人逼著對決,讓人當做戲來觀賞。

    啟雲太后望著宗政殞赫,她面色愈發的難看,猛一甩袖,怒極反笑道:“你也別高興的太早,好戲不過才開場。”說罷看一眼身前龍椅上始終沒反應的啟雲帝,皺眉道:“齊兒,你今日怎麼了?一句話也不說。”

    小荀子回身行禮,面上憂心忡忡,恭敬道:“啟禀太后娘娘,皇上今天早起嗓子就不大舒服,一整日都沒開過口了。”

    啟雲太后鳳目微垂,掃一眼龍椅上搭著的一隻手,手上大拇指戴著的一枚象徵身份從不離身的扳指,扳指上刻有龍紋,金色璨亮,愈發將那隻手襯得蒼白似鬼。她目光閃了閃,沒再說什麼,以為他是因為那個女子而與她置氣。

    宗政無籌看一眼那被反綁著的所謂的北朝太后,相同的五官及面容,很精湛的易容術,但他一眼便能看出來。不禁皺眉,甩手將那人遠遠扔了出去,那人在地上彈了兩下,吐了口血,嚥下最後一口氣。他再轉頭看吳世勳,只見宗正無憂緊皺著眉頭看懷中不省人事的女子,神情疑惑,似是不能確定。

    “怎麼,她閉著眼睛,你就認不出她了?”宗政無籌奚落道。

    吳世勳沒理他,手中女子耳後摸索著,找不到半點貼合的痕跡,而她的皮膚光滑細膩,完全不似是易過容的樣子。可是,一樣的面孔,總感覺有哪裡不對。

    他正思忖間,啟雲太后道:“你們二人竟敢愚弄哀家,哼!那就休怪哀家心狠手​​辣。痕香,孩子抱出來。”啟雲太后的語氣分明是惱羞成怒,難道,這女子真的是他的阿漫?

    吳世勳用手量著她的腰,稍微胖了一點,但她剛生完孩子不久,腰粗上一些也屬正常,畢竟半年不見,不能以胖瘦做定論。忽然,手上摸著一塊微微凸出一點的骨骼,他動作一頓,鳳眸瞇了起來。抬眼看高台上從始至終未曾開口說話也不曾有過任何動作的啟雲帝,按耐住心頭疑惑,不動聲色的將女子安置在身前馬背上,再沒碰一下。

    宗政無籌將他的動作看在眼裡,心下了然。

    高台上,痕香應聲從後面大殿走出來,手中抱著一個嬰兒,走到鳳輦旁邊。

    有人微微撩開紗幕,啟雲太后望了眼那個孩子,嘖嘖嘆了聲,惋惜道:“這孩子長得可真好看,可惜了!”

    宗政殞赫看出她的意圖,頓時雙眼一睜,氣血上湧,怒瞪著她。

    啟雲太后笑了起來,以欣賞般的姿態看他憤怒且焦急的表情,這是她最喜歡看到的。她從胡總管手中接過一個瓷瓶,舉起來晃了晃,揚聲道:“聽聞兩個月前,容樂就是用這個,滅了我國十幾萬大軍。哀家也想看看,把油潑在人身上,燒起來是否比一般的火苗更好看?”

    說著,她端著瓶子,在宗政殞赫驚恐怨憤的目光中愉快的將那一瓶全都澆在孩子的身上。那孩子似是意識到了危險,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撕心裂肺。

    吳世勳心間一緊那就是他和阿漫的兒子嗎?那是阿漫寧願自己死也不願傷害的骨肉! “你到底想做什麼?!”他沉聲喝問,卻沒敢再輕舉妄動。這個女人手裡有太多的籌碼。

    “去吧。”啟雲太后不理他,只對痕香吩咐道。

    痕香抱著孩子緩緩走到火盆之上的高台邊緣,她低頭望著懷中的孩子,那平日里冷漠的眼忽然劃過一絲幾不可見的憐惜。

    吳世勳雙眉緊鎖,緊盯著痕香抱著孩子的手,壓抑住心裡的緊張,鎮定道:“你們究竟想怎樣?啟雲太后,說吧,你的目的到底為何?”

    啟雲太后笑道:“哀家記得,哀家剛才已經說過了。”

    吳世勳擰眉,回想這幾年裡所發生過的一切。每一件事,無不與三個人息息相關,天仇門門主、啟雲帝、傅鳶,如今又多了一個啟雲太后,誰才是最終的陰謀主導者?他看著安坐不動的啟雲帝,瞇起鳳眸。之前,啟雲帝率大軍在烏城,怎可能同時抓走他的父皇和傅籌的母親?這不是逼他們聯手對付他嗎?如果是特地引他們來此,那啟雲帝為何一句話也不說,所有的主導都歸了太后?

    “太后費盡心機,只為朕與傅籌決戰?不知太后……是與朕有仇,還是與傅籌有怨?竟不惜以一國為代價,將我們引來至此,只為觀賞朕與傅籌決一生死?這倒是奇怪了!”他說著這話,突然有什麼閃過腦海,快得抓也抓不住。似乎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母親曾經給他講過一個故事,一個關於背叛和復仇的兄弟相殘的故事。他瞇起的鳳眸遽然一睜,有無這個可能,得看這高台之上的女人,究竟是何人?

    宗政無籌忽然驅馬向前,才走了幾步,胡總管立刻沉聲警告道:“站在。”

    宗政無籌停住,向那含怒帶痴望著他的痕香伸出手,“孩子給朕。”

    痕香手一顫,卻是抱緊了孩子。看著這個她愛了十年的英俊男子,她苦澀的笑著問道:“你不是恨吳世勳嗎?你難道不想看到他的孩子被火燒死,看他痛苦嗎?”

    宗政無籌眉梢微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加重語氣重複道:“孩子給朕!”

    “為什麼要給你?”痕香往後退了半步,因為這是那個女人的兒子嗎? “如果這是我和你的孩子,你也會這樣嗎?”

    宗政無籌皺眉不語,只想著怎麼才能拿到孩子。

    痕香微微轉頭,看著鳳輦另一側,一個宮女打扮的人抱著的一歲多的小女孩走出來,和她一樣的姿勢,只是位置不同,在火盆的兩端。只要她稍微有點動作,想把孩子給宗政無籌,那宮女手中的孩子就必死無疑。而那個孩子是她的女兒,她和宗政無籌的女兒。

    痕香心痛如絞,眼眶浮了淚,對宗政無籌道:“你看到了嗎?那邊那個孩子,她是你的女兒……已經一歲了。”

    宗政無籌目光一怔,斜目掃了一眼,只見那小女孩肉呼呼的小臉蛋粉白稚嫩,眼睛又大又圓,漆黑的眼珠帶著一股子靈動勁,一顆小腦袋來回的扭動,看看這邊,有看看那邊,彷彿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好奇。

    “你……”痕香心頭一痛,她每次與宗政筱仁一起之後都會服藥,而那藥就是他給她的,為了防止她懷上宗政筱仁的孩子而有所牽絆。如今,他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宗政無籌沉眸,聲音冷你如冰,“即便是又如何?朕不親手掐死她​​,已經算是仁慈了。快把你手上的孩子給朕,否則,朕真的會親手結束她的性命。”那一次是他此生至恨,亦是此生之悔。

    “又一個狠心絕情的男人,宗政殞赫,他不愧是你的兒子!”啟雲太后在身邊的男人耳旁低聲說著,她的聲音譏諷帶恨。

    痕香聽了,身子發顫,早就料到他不會認那個孩子,卻也沒想到他會這麼恨。在他心裡,那個女人生的孩子,即便是他仇人之子,他也會為她而力保孩子周全。這便是愛與不愛的區別!可她又能怪誰,是她自己心甘情願,“我知道你恨我,可她畢竟是你的骨肉!你這樣做,跟你的父親當年又有什麼區別?”

    宗政無籌面色一變,眼神倏然凌厲無比,恨道:“若不是你假扮成容樂,朕,絕不會碰你一根手指!”

    痕香眼中的淚簌簌落下,落到台下的火盆之中“呲”的一聲被火苗吞噬。她看著下方炭火之中被燒得通紅的鐵釘,目光也映上猩紅的顏色,眼神忽然決絕,“好,既然如此,那讓她活在這世上也沒有意義。就讓他們兩個… ………一起去陰曹地府做個伴吧,也好過一個人孤獨上路。”

    說罷,她閉上眼睛,舉起手就要將孩子扔下去。那是一個渾身被潑了油的孩子,一旦沾染了一點火星子,立刻就會爆燃,撲都撲不滅。

    吳世勳眸光一變,上前對宗政無籌怒道:“你到底是想救他還是想害死他?”

    宗政無籌瞥他一眼,“如果他只是你的孩子,朕會上去幫忙一把。”

    吳世勳握緊拳頭,冷哼一聲。

    九皇子策馬跟上他們,指著宗政無籌對痕香揚聲道:“你喜歡他?那好辦,咱們商量商量,本王將他打包送給你,換本王的侄兒,怎麼樣?”

    宗政無籌臉一沉,痕香卻是一笑,笑得淒涼而諷刺,“我已經不需要了。我想要那個孩子……她也不需要。”說完,再不猶豫,抬手就要將孩子扔下去,就在這時,軒轅殿側面傳來一聲慌亂的驚呼:“痕兒,不要!”

    痕香心底一震,手僵在半空,這個世上,會叫他“痕兒”的人只有三個,父親、母親,還有姐姐。她連忙轉目望去,只見軒轅殿側面的高台下衝出兩名女子,前面的那個,白衣勝雪,銀髮飛揚,清麗絕美的面龐除了緊張慌亂的神色之外,看著她的眼光極其複雜。

    “阿漫!”

    “容樂!”

    吳世勳與宗政無籌同時驚喜喚道。眼中光芒亮起,溢滿思念的眸子,情深無比。

    這才是他的阿漫!吳世勳大手一揮,馬上的女子震落在地。剛才之所以不扔她,是因為他發覺太后並不知道那女子是假的,所以才佯裝不認識。

    啟雲太后臉​​色大變。看了眼被吳世勳扔下馬的女子,沒想到,那個真的是假的!轉頭,看胡總管,見他亦是神色疑惑。知道那地牢存​​在的人很少,會打開機關的人更少。她布了大量的人手二十四小時在封閉的石門外看守,有人出入,他們不可能不知道。

    啟雲太后銳利的目光直盯向端坐不動的啟雲帝,沉了聲問道:“齊兒,你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給換了?”

    啟雲帝沒有回答,依舊是靜靜地坐在那裡,彷彿沒聽見似的,安靜的如同一個沒有生命的雕塑。

    啟雲太后見他還不答話,頓時心中惱怒。她倏地站起身,隔著紗帳,一把拍上身前的龍椅。

    “啪!”漆金龍椅承受不住強大的勁力,瞬時坍塌,化作一堆散木萎靡在地,木屑四起。周圍的人皆是嚇了一跳。小荀子更是心中一驚,而啟雲帝並沒有如啟雲太后想像的那般及時避開,而是隨著那龍椅砰然倒在了地上。仍舊是坐著的姿勢,雙腿彎曲,兩手駕著,頭上的帝王冠被摔落,一張清雋儒雅的面容此刻是一片死白的顏色,面部有些僵硬,神情卻是平靜而又安詳。他睜著兩眼,眼中黯如無底黑洞,沒有半點神光。

    “皇上!”小荀子慌忙撲過去扶他。可他身軀已然僵硬,很沉,小荀子怎麼扶也扶不穩,心中一悲,一直強忍在心頭的悲痛情緒瞬間傾瀉而出,他放聲大哭。 “皇上,皇上……”

    兩邊的宮女、太監看著啟雲帝這模樣,嚇得尖叫出聲,紛紛跪倒。

    台下的漫夭聽到小荀子這般哭聲,心頭大慟,什麼也顧不得,就朝高台上邁步跑了過去。

    啟雲太后眼光一怔,望著倒在紗幕旁的男子,她腦子裡“嗡”的一聲,蹲下身子,用手在他鼻尖一探,竟氣息全無。她身軀一震,手腕翻轉去摸他的身子,早已是僵硬而冰冷,完完全全的一具死屍。她踉蹌後退,跌在鳳輦底座上,胡總管忙進來扶她。

    “怎麼會這樣?”啟雲太后手腳突然變得冰冷,聲音中竟帶了絲絲顫抖,她自己都不曾發覺。

    小荀子只顧著哭,不說話。

    吳世勳看著急切跑上高台的漫夭,擰著眉,叫道:“阿漫,你要做什麼?別過去。”

    漫夭腳步微微一頓,扭頭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複雜的像是包含了這世間的一切情緒。思念、愛戀、無奈、痛苦、掙扎、愧疚……她望著半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思念的男子,心頭思緒潮湧,她想不顧一切的朝他奔過去,投入他的懷抱,享受他的溫柔呵護,她的腳步卻不由自主地繼續踏上往高台之上延伸的台階。

    那高台之上,有一個男子,愛她愛到連性命都沒了,甚至為了她,他連自己的屍體都要算計利用。

    “世勳,對不起!”除了對不起,她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命運就是這樣,總在給人希望的同時,再給予重重的一擊,讓人絕望到窒息。她回過頭,腳步變得緩慢而沉重。每走一步,都艱難到難以想像。蕭可還站在遠處,擔憂的望著她。

    九皇子看到蕭可,眼光遽然一亮,但見她愣愣的站在那,連忙跳下馬,飛快的從側面掠了過去,拉過正愣的蕭可,一把攬著她的腰,罵道:“你這個笨丫頭,沒有武功,還站在這裡不走,等死啊?”

    蕭可起初驚得差點叫出聲,但一看是他,心裡立刻安定下來,心湖之中泛起絲絲甜蜜。他的臉依舊俊美,還多了幾分成熟。手很有力,穩穩地摟住她的腰,讓人覺得安心。蕭可垂下眼,臉上莫名染上一絲紅暈,嘴上卻死硬的回道:“你管我!我找死跟你有什麼關係?”

    回到原地,九皇子氣哼哼的放下她,打量了一圈,幾個月不見,這丫頭居然瘦了這麼多!他眉頭一皺,眼中閃過心疼的神色,嘴上卻嫌惡道:“瞧你瘦的皮包骨,醜死了!看你以後怎麼嫁得出去。”

    蕭可大眼一瞪,怒道:“要你擔心?我又不嫁給你!哼!”

    “你就算想嫁,我也不娶你!”九皇子斜睨著她,一副很不屑的模樣,蕭可氣得扭頭就要走,手卻被他死死拽住,怎麼甩都甩不開。她一著急,低頭就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九皇子痛叫一聲,立刻鬆開了她,捋起袖子一看,兩排整齊的牙印,“你怎麼咬人?!”

    “哼!誰讓你欺負我!我就咬你,你怎麼樣?”比無賴,她也行的。蕭可背過身子,不再理他,只一心為漫夭擔憂。尤其剛才漫夭昏過去的事情,讓她心裡很不安,已經解了毒,為何還會這樣?

    “蕭可。”吳世勳回頭叫了一聲,蕭可上前,九皇子也跟上。

    “發生何事?”吳世勳目光望著遠處的女子,對高台上發生的事情還沒弄明白。啟雲太后為何突然毀了啟雲帝的龍椅?啟雲帝居然會跌倒在地?高台上的奴才們哭泣的聲音,這些都令他感到疑惑。

    蕭可嘆了一聲,“啟雲帝死了。”

    吳世勳一愣,九皇子先一步道:“胡說,剛剛還好好坐在那兒呢,怎麼會死?難道是啟雲太后剛才那一掌拍死的?”

    蕭可道;“當然不是。他是為了解公主姐姐的毒才死的!他把內力都給了公主姐姐,還放乾了身體裡的血,配做藥湯。以前我以為他是壞人,可他對公主姐姐那麼好!”

    九皇子愣道:“七嫂身上的毒解了?唉?你不是說'天命'無藥可解嗎?難道放了人血就能解毒?還有,他都被放乾了血,怎麼還會出現在那個地方?”

    蕭可道:“他的血,跟別人的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

    “他的身體裡也有'天命',但是他跟公主姐姐不一樣,他的'天命'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他娘應該是懷著他的時候中了'天命'之毒,是用我們上次說的那種方法把毒都逼到了他身上。他從小就服用很多珍貴的藥材,服了二十多年,所以他的血,比這天底下任何一種藥都要珍貴其實,六年期我就見過他了,他去雪玉山找我師父求解藥,可師父也解不了那種毒……他出現在這裡,是因為你們打來了,如果他不出現,太后會懷疑,萬一知道地牢裡的公主姐姐是假的,肯定會去他寢宮裡搜,這樣會影響公主姐姐驅毒。​​所以他臨死前讓小荀子把他抬過來,為公主姐姐多爭取一些時間…… ”

    吳世勳心底一震,蕭可後來還說了什麼他已經聽不見了。難怪從開始到現在,啟雲帝一直都沒開過口!他皺緊了眉頭,心裡的不安急劇的擴散,眼望著已步上高台的纖細背影,感覺有什麼在變了。他忽覺心頭一慌,莫名的感到害怕。想也不想,便飛一般的掠了過去。

    “阿漫?”

    漫夭手被抓住,身軀微顫。她緩緩回頭,對上那雙深情濃溢又帶著一絲恐慌的眼眸,那往日令她倍覺幸福的溫柔如今卻令她覺得自己萬惡不赦。她一直追求一心一意的感情,卻怎麼都沒想到,她自己竟然違背了這條規則,虧欠了兩個男人。

    “對不起,世勳。對不起!”水霧迷濛的眼滿是愧疚和哀傷,她垂下頭輕聲呢喃。

    吳世勳心頭一跳,濃眉緊蹙,“為什麼說對不起?”

    漫夭輕輕搖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強忍住眼中的淚水,深吸一口氣,那呼吸割據著她的心扉。她慢慢掙脫他的手,掉頭往啟雲帝走去。

    小荀子已經命人從大殿內搬出一張椅子,將帝王安置。他是那麼安靜的坐在那裡,清俊儒雅的面容一片祥和,嘴角掛著一絲隱隱的笑意,似是滿足,又似是不甘。他的目光看著前方,正是漫夭的方向,彷彿在對她說:“容兒,你沒事就好。”

    漫夭看著她,緊咬住唇,淚水蓄滿眼眶,她拼命睜大眼睛,抬高下巴才沒讓它落下來。走近他身邊,在他身側緩緩蹲下,她的手顫抖著輕輕碰觸他曾經溫潤的臉頰,觸手冰冷而僵硬。

    他真的……死了!

    那個有著清俊儒雅氣質的男子、月光下一身光華的少年、陽光中尊貴無比的帝王……他就這樣永遠離開了她!至死也沒有說過一句他愛她。他甚至在臨死的那一刻,清楚的知道她心裡對他還有著怨恨……可是,他從沒有為自己澄清什麼,他只是默默的用他的鮮血和生命,無聲的證明著他那比大海更深比天空更廣闊的愛情。

    這個男子,為了她,連自己的屍體都不願放過!

    他的面容那樣平靜,彷彿這樣的死亡本就是他最好的歸宿。他的眼睛裡看不出絲毫的痛苦,可漫夭卻清晰的感受到了他那些日夜的掙扎,那些埋藏在心底里無法說出口的愛戀和苦楚。

    一股窒息的悲慟從她心底急竄而出,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理智,她不可自製的伏了身子,在他手上淚如泉湧,抽泣無聲。

    “齊哥哥……”

    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她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的重複這這樣一句話。

    一直以來,她以為她只是漫夭,以為容樂的一切與她毫無干系。這幾個月,她漠視容齊的感情,可以做到毫不在意他的付出,刻意的不去管他的生死,她以為那是他欠她的。卻不知,原來,虧欠的那個人,一直是自己家。

    當一切揭開,當記憶恢復,真相總是如斯殘忍!

    這個男子,也曾經是她心之所愛,只是,她忘記了。

    一顆“天命”之毒的藥丸,封存了她十七年的歲月,封存了她對他的感情,卻沒能封掉她前世的記憶。而她,竟帶著那些記憶……又愛上另一個男子。

    “齊哥哥……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她無法像三年前的他那樣在她生命垂危時,可以毫不留戀的決定隨之而去,她在這世上還有無法捨棄的人,她的丈夫,她的孩子。她該怎麼辦?這一生注定欠下他的,永遠無法償還。

    吳世勳望著她傷心欲絕的表情,整個人都僵住。他開始意識到,問題遠比他想像的更嚴重。容齊於她,也許不只是欠下一條命那麼簡單。他皺著眉,雙手緊握,在高台的邊緣,在冷冽呼嘯的狂風中,一動不動的看著。

    她淒哀而絕望的聲音傳到高台之下,宗政無籌也擰了眉,朝著高台飛掠而來,站在吳世勳的身邊,望著心愛的女子像是迷途的孩子一般無助哭泣呢喃,因著心中的悲痛而顫抖著身子,他既心疼,又為自己難過。他不禁在想,如果他死了,她是否也會如此傷心?

    啟雲太后面容僵硬而麻木,她怔怔望著被小荀子扶著的已經沒有了呼吸的容齊,那是她此生唯一的一個孩子,是她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親人,而他,已經死了!她腦子裡有那麼一段時間的空白,甚至連吳世勳和宗政無籌上了高台都不曾發覺。她以為她不愛這個孩子,甚至一直恨著,將她對那個男人的憎惡和仇恨全部加註在這個孩子身上,儘管他很無辜。她把他當成是一顆棋子來培養,從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這個孩子活不過二十四歲,原以為就算他死了,她也不會眨一下眼睛。可是,此刻,她心如鈍刀狠狠割據,力氣被抽離了身體。

    胡總管扶著她的手,擔心的望著她,勸道:“主子,請節哀。”

    節哀? !這個詞她聽到的太多了,從二十多年前,她就是在節哀的勸聲中走入了她人生中的悲哀之路。她慢慢回神,扶著椅子,站起身。看著跪坐在容齊身邊的女子,冷冷道:“你不下去陪他,還等什麼?”

    漫夭握住容齊的手緊了緊,低下頭,淚水滴在他蒼白的肌膚上,濺開,如同被殘酷的命運狠狠碾碎的一顆心,殘碎過後再無法拼湊完整。

    啟雲太后見她不說話,她殘忍的勾起唇角,冷笑道:“原來你竟然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你不值得齊兒為你做那麼多事!三年前你們原本都該死的,如果不是齊兒瞞著哀家,偷偷給你用了護心丹,你以為你那中了'天命'的身體能抵得住銷魂散的烈性?哼!銷魂散,其實根本就解​​不了,中之必死。如果齊兒不救你,你就那麼死了,你覺得,他們兩會怎麼樣?”是化悲憤為力量,決一死戰?還是萬念俱灰,痛至心死?無論哪一種,都是她所期盼的。

    漫夭震愕,難怪小荀子說,容齊從來都沒有對不起她,原來如此。銷魂散是她叔叔“千毒聖手”泰申所製,為她父親泰永所不齒,她對此知之甚少。而她的叔叔,她只見過一面,在父母出事的前一個晚上,她聽到父親和叔叔在書房起了爭執。

    吳世勳與宗政無籌也同樣震愕。

    啟雲太后又道:“為了那次過錯,你可知他承受了怎樣的懲罰?”

    漫夭是指皆顫,“你把他怎麼了?”

    啟雲太后道:“哀家停了他六個月的藥。”

    漫夭忍痛問道:“停了藥……會怎樣?”

    啟雲太后眸光微縮:“七竅流血,如蟻噬心,生不如死。他為你足足承受了一月之久,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卻仍不妥協。你……應該以死相報!”

    漫夭睜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簾幕後的那個模糊的臉孔。這個人,真的是一個母親嗎?她怎麼能殘忍到用那麼慘烈的手段去懲罰自己的兒子?漫夭癱坐到地上,胸膛內急劇震動,她用手緊緊抓住胸口,臉色慘白,雙唇顫抖,上不了氣,心頭窒痛得像是要死掉。

    吳世勳一見她這似是要背過氣的模樣,大步上前,拉過她,手掌貼住她背心,用內力護住她心脈,讓她不至於昏厥。他皺眉道:“不是解了毒了嗎?怎麼還這樣?”

    漫夭大口喘氣,好不容易才緩了過來,心口還是痛。她咬著牙,看魔鬼般的眼神看向啟雲太后,“你真的不配做一個母親!你簡直是在玷污母親這個偉大的稱呼!”

    啟雲太后眸中沉痛劃過,嘴上卻笑道:“這些算什麼?對齊兒來說,身上再痛,怎麼比得過他聽說你愛上吳世勳那一刻的心情?!他一向最恨別人的背叛,可是為了能讓你活著,他親手把你送進了別人的懷抱,還得咬牙吞聲,承受你對他的恨。你說……這世上,哪裡還有他這麼傻的人?”

    啟雲太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是重錘狠狠擂擊在漫夭早已破碎的心扉。她呆坐在地上,連眼淚也流不出來了。

    十一月的寒風凜冽刺骨,刮過她蒼白的面頰,存存凌遲著她單薄的身軀。吳世勳眉頭緊鎖,望著她失神的樣子,抿著唇,一句話也不說。

    啟雲太后欣賞著她痛苦至極的表情,她就是要讓她愧疚,愧疚道永遠也忘不了容齊,容齊,永遠也不能再感受幸福。復仇對她而言,結果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這個複仇的過程。看著他們痛苦,見證他們的生不如死,這就是她的目的。既然那些人毀了她的人生,讓她活得痛苦,那她便要讓那些人最在乎的人陪著她一起痛苦。

    若身在地獄,也不能只有她一個人!

    “還不止如此。他為了阻止哀家的人去江都皇宮抓你,竟不顧一國之君的責任,枉送了三十萬人性命,只為救你一人……”

    “你說夠了沒有?”吳世勳突然站起身,厲聲打斷她的話,這些事情每一件都足夠令他心驚,每多知道一點,他的心便沉下幾分。從她們之間的對話,從漫夭的神情,他已經明白了大概是怎麼一回事。望著那悲傷到絕望的女子,他彷彿看到自己的世界只剩下茫茫一片冰雪覆蓋了的天地,冰凍了一切。有些事實,他不願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他心愛的女子,心裡曾經愛著另一個男人!或者現在還愛著,中間只是忘記了。

    啟雲太后笑道:“吳世勳也會有害怕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吧?她就是你這些年來費盡心機要找到秦家的後人,秦永和襄伊的大女兒,秦漫。”

    吳世勳眸光一變,微微震顫,繼而薄唇緊抿,“那又如何?”

    啟雲太后和宗政無籌都愣了一愣,這口氣竟是不在乎麼?

    尋找多年的仇人之女,百轉千迴,原來那人竟然是他心頭摯愛。沒有震驚之後的確認,亦無愛情與仇恨的取捨掙扎,只有微微一愣後異常平靜的一句:那又如何?

    滄桑歷盡,轉頭成空。對他而言,她的身份,早已經不重要了,只要她是她,就好。

    漫夭緩緩抬頭望他,目光空濛而迷茫,她和他之間,為什麼總有那麼多的阻隔?即便是千山萬水,只有不放棄,不停留,也終有一日可以到達對方的身邊。可是,橫在他們之間的,一次比一次更遙遠,遠到比那千山萬水更難以跨越。

    她仰頭望天,前路是什麼?她看不清楚,眼前只有模糊的一片晦暗。放下容齊的手,她緩緩站了起身。看著吳世勳的眼睛,那雙二十多歲便染滿滄桑的眼,此刻眼底隱藏著深沉的悲哀,沉得讓人看著就喘不過起來。如果可以,她寧願她的毒沒有解,寧願就那樣死去,也不會比現在更痛苦。

    閉上眼,胸腔內又是一陣絞痛,令她有些站不住。吳世勳明明沒在看她,可她身子稍微一晃,他便能在第一時間穩穩扶住她。他的聲音不似往日那般溫柔,微微冷硬,“此時不是傷心的時候。”

    漫夭心頭一震,猛然警醒,抬眼,看他薄唇嘴角抿出一絲堅毅,那種深度的鎮定和隱忍,是她遠遠不及。

    深呼吸,她調頭看啟雲太后,紅唇緊抿,冷冷開口:“我是秦漫又怎樣?我爹為人正直,我娘溫婉善良,他們根本就沒有害過人!當年的事,都是你一手策劃,才害得我們秦氏滿門抄斬,還不放過我和痕兒。”

    她父親秦永本是三品將軍,因偶然得到傅鳶的父親弄權的罪證,因他心系傅鳶而不忍向皇帝告發,但又不願與之同流合污便辭官歸隱,用早年得到的釀酒秘方釀出了絕世佳釀“十里香”。被傅家尋到,擔心他有朝一日會交出他的罪證,欲除之。她母親襄伊是傅府的養女,因受不了那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便私自混進宮中,向皇帝交出罪證,當時的臨天皇登基不久,勢力薄弱,在政事上處處受傅家限制,帝王之位始終不穩。他本就有心拔除傅家勢力,當拿到罪證後喜出望外,但傅家勢力遍布朝野,為了一次扳倒傅家,便利用那罪證大作文章,設局引傅家走上叛亂的道路,最終一舉擒獲,滅了九族。而傅鳶在滅族之後的第七年,設下毒計,一箭雙雕,害死了雲貴妃,滅了秦家滿門。

    想起父母的無辜慘死,那山谷中被野狼分食的血肉殘軀,她心頭的悲憤又湧了上來。她在前世沒有享受過父母親人的溫暖,來到這個世界,秦永和襄伊對她疼愛有加,她與妹妹痕兒亦是姐妹情深,她特別珍惜這份重生後的親情,可是,才不過短短七年。那七年的親情有多濃,父母的慘死對她的打擊便有多深。

    怔愣良久的痕香終於回了神,她愣愣的看著漫夭,似是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那個人居然是她的姐姐!一直被她視為敵人,她三番四次加害的人,竟是她這麼多年來一直想念的親人!而她一直效命之人,卻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痕香搖頭,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語:“不可能!你怎麼可能會是她?我不信,我不信!”她抱著孩子的手在顫抖,睜大的眼睛瞬間盈滿了淚光。

    “痕兒,”漫夭喚著她的聲音很溫柔,就像小時候叫她時的樣子。而她的眼神,是沉浸在回憶中的幽遠哀傷,她看著痕香的眼睛,用輕緩的語調輕輕說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初爹娘送我們離家之時對我們說的話?爹說:'漫漫你比痕兒大,以後要好好照顧她,別讓她被壞人欺負了……'”

    痕香雙手一顫,接口道:“我說:'她看起來總是老氣橫秋的,其實只比我大一點點,誰照顧誰還不一定呢!爹娘如果不信,等我們回來,你們問她就是了……'”她說著,眼中淚珠一串串滾落。

    那時候,她們都不知道,這一走,竟是與父母陰陽兩隔,姐妹天各一方。

    “對不起!”痕香低聲道歉。她們曾經是這世上最要好的姐妹,那美好的童年一直是她心裡的溫暖。一別十三年,再相見,一個失去了記憶,一個認不出對方。她曾恨她佔據了她所愛之人的心,並接受命令三番五次加害於她,卻不知,那是她至親之人。

    “不怪你。我們都不過是別人手中的棋子。”漫夭眼帶恨意,盯著簾幕之中冷眼看戲的女人。就是那個人,肆意的擺弄著他們這些人的命運,一手締造了一個又一個的悲劇。

    “痕兒,把孩子給我。”漫夭生怕她一不留心鬆了手,她的孩子就要葬身火海。

    痕香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孩子,小小的,可愛極了,她的孩子一個月大時,也是這樣。她就要朝漫夭走過去,啟雲太后語帶警告道:“你可要想好了!”

    痕香臉色一白,陡然停住。火盆那頭,宮女手中抱著的女孩是她的孩子!

    “不行,這孩子,我,我……不能給你。”

    漫夭一愣,見她神色間是難以取捨的掙扎,問道:“為什麼?”

    啟雲太后笑道:“因為她的孩子也在哀家手上,她若是還了你,就意味著她的孩子必死無疑。你說她該如何選擇呢?”

    漫夭順著痕香的目光看去,上次在慈悉宮裡看到的那孩子竟然是痕兒的孩子?她心間一沉,頓時手腳冰冷。

    吳世勳握了把漫夭纖細的而冰涼的手,對痕香道:“朕的孩子若是沒了,你以為她會放過你的孩子?”

    痕香一震,是啊,他們怎麼會放過她的孩子呢?他們拿著她的孩子要挾他繼續為他們辦事,一旦事情結束了,她沒有了利用價值,她和她的孩子就只有死路一條。反正左右不過是個死!他又看了女兒兩眼,心在滴血,也許她把這個孩子帶到這世上就是個錯誤。

    她最後又看了她曾用生命愛著的男子,她在想,她這一生似乎一直在犯錯。留在天仇門是錯,愛上永不可及的男子是個錯,聽門主的話假扮別人與他纏綿一夜也是個錯,而生下這個孩子更是錯上加錯……她慘然一笑,罷了,就讓她對一次吧。

    抬頭深吸一口氣,把心一橫,不再看自己的孩子,便朝漫夭走去。然而,第一步還未邁出,死亡已悄悄降臨。

    從大殿一側閃身而來的黑衣蒙面人,身形奇快無比,手中利劍從她身後對準她心口位置直刺而出。

    “痕兒小心!”漫夭失聲大叫,但為時已晚。

    黑衣人手中長劍貫穿了痕香的身體,那劍尖從前胸透出,對準的是她懷中的嬰兒,顯然想一箭雙雕。但就在那長劍入體之際,痕香似是早有所料般反應極快的將手中的嬰兒朝漫夭拋了出去。與此同時,她淒涼的笑看火盆那一頭的宮女抱著女孩的手鬆開。

    漫夭大駭,她沒有去接自己的孩子,而是飛身掠下高台。她知道,她的孩子有無憂在一定不會有事,而痕兒的孩子,傅籌卻不一定會管。

    飛身而起,手臂上挽著的白色柔緞彷彿被賦予了神秘的力量,朝那女孩落下的地方疾射而去在女孩就要被火舌吞噬之時及時卷住了孩子往起一帶,眼看就能倖免遇難。這時,那持劍的黑衣人縱身一躍,遙遙對準白色的柔光緞子狠狠劈出一劍,那沖天的劍氣遇到被灌注內力的緞子,猛地一震,柔緞雖未斷裂,但那頭被捲住的孩子卻被震飛了出去。

    漫夭大驚,想救也來不及了。她伸長了手無力的看著那孩子朝著台下廣場內的石柱子撞了過去。痕香絕望的看著她的孩子,眼底劇痛難忍,手摀著被穿透的胸口倒了下去。儘管做了決定,但親眼看到孩子因她而死,如何能安心閉上眼睛?

    “我的……念兒……”她口中噴出一大口血,就那麼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摔落高空,墜在火盆之中。火星飛揚四濺,她仰躺著向上,圓睜的雙眼盯著蒼茫的天空,彷彿含著無盡的怨恨與不甘,無法瞑目。

    “痕兒,痕兒!”漫夭遏制不住悲痛,朝她衝過去,借助孩子的吳世勳眼疾手快,連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臂。 “她已經死了。”

    “痕香!”這時,有人大叫一聲,從房頂飛下來。手中拿了劍指向殺了痕香的黑衣人。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一直深愛著痕香的常堅。

    “門主,你說過不會傷害她的!你竟然殺了她!"常堅目光沉痛,望著火盆裡被烈烈燃燒的女子,提起劍瘋了一般的朝黑衣人刺了過去。那一劍他使了全力,如果是對付一般的高手,他絕對可以一擊必中,但可惜,他的對手,是武功神秘莫測的天仇門門主。他僅僅在對方手中走過了不到十招便中劍摔落高台,淹沒在烈火之中。就在想痕的位置,同樣被火紅的鐵釘刺穿了身體。

    這一切,都只發生在一瞬間。

    漫夭坐在地上,淚水已乾。她怔怔望著那被無數根火紅的鐵釘子穿透的年輕身軀,在大火之中漸漸化為灰燼。她只覺得無力,她救不了痕兒的人,連屍身都留不住。還有痕兒的孩子……這一日,發生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她已經無力承受。心如刀絞,六腑翻動,她緩緩抬眼,朝那孩子飛撞而去的石柱子看過去,本以為看到的會是慘烈的一幕,但那裡什麼都沒有,忽然有人在她身後說了一句:“孩子在這裡。”

    漫夭轉頭,不知何時,宗正無籌站到了她身後,他的懷裡抱著那個原以為必死無疑的孩子。她頓時大喜,扶著吳世勳的手站了起來。

    孩子沒事!她連忙抱了過來,看了眼宗正無籌不自然的複雜神色,輕輕說了句:“謝謝!”她知道,對他而言,要救這個孩子,其實並不容易。儘管,這是他的孩子。

    吳世勳叫來九皇子,讓他將兩個孩子都抱走,退出軒轅殿廣場。

    九皇子稍微有點猶豫,不大放心他,但為了不讓他有後顧之憂。便聽了話,與蕭可一人抱著一個,會合無相子和大軍。令他們奇怪的是,起雲太后並沒有阻攔的意思,她好像已經不在意這兩個孩子到底死了沒死。此刻,她安靜的坐在鳳輦之中,看著外面的幾個人,面色冷漠,偶爾嘴角勾一勾,笑容也到不了眼底、這場戲,接近尾聲了!

    宗正無籌低垂著眼睫。又抬起來,目光銳利的盯住那垂懸著的金黃色簾幔的鳳輦,雙唇緊緊抿住,眉峰似箭。啟雲帝死了;容樂出現了;孩子安全了;痕香死了;常堅也死了;天仇門門主;露了面……還剩下誰?

    吳世勳隱約能感覺到那層層簾幕背後除了那個女人之外,還有一個人,至於那個人是誰,他們都已心裡有數。

    吳世勳瞇著眼睛,斜睨蟄宗政無籌,“你想不想知道那裡面的女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宗政無籌眉間攏了掙扎,他直直的盯著那一個方向,平靜的讓人覺得可怕。

    盯著鳳輦看了半刻,他突然抬手,帶有千鈞力道的長劍橫空一掃,那鳳輦兩邊的宮女、太監及侍衛還不知怎麼回事,便被他發洩般的尖銳劍氣攔腰斬斷,慘叫聲迭起,鮮血狂湧而出,蜿蜒成河。

    寒風遽然猛烈,呼呼的刮著,掀起大片的灰塵。他再次舉劍,那尊貴華麗的鳳輦頂蓋發出“砰的一聲,爆裂開來,漆金木橫飛四射,像是離弦的箭,去勢決然。華貴的金色簾幕被撕裂,一部分在狂風中片片飛揚,一部分失去了支撐委頓在地i,被地上蜿蜒流淌的鮮血染成妖冶的金紅。

    坐在鳳輦之中的二人,頓時呈現在所有人的眼光之下。

    宗政殞赫靠躺著椅背,神色中有著嚴重的病態,臉頰削瘦,雙眼凹陷,頭髮和衣裳卻整整齊齊。只脖頸旁,在鳳輦頂蓋被毀之時,被天仇門門主架上一把寒光閃爍的利劍。他似是並不在意那把隨時都能要了他性命的劍,只望著吳世勳和宗政無籌,目光少了幾分往日的犀利,多了幾分父親的慈和與疼愛。他的身旁,起雲太后頭戴金鳳發釵,身著金絲繡鳳袍,端莊威儀。而她那張美麗不減當年的臉龐,沒有了燒傷的疤痕。

    宗政無籌也只需一眼便能認出來。那啟雲國的太后,不是他的母親傅鳶又是誰? !

    果真是她?果真是她!

    不一樣的聲音,卻是同一個人。有些事情,他早就應該料到了!從知道她是天仇門的人以後,他便開始暗中調查,查到幫助天仇門的暗勢力與啟雲國有關。之後,吳世勳打到京城,她親自上城樓,聽說吳世勳撤兵時的意外表情,又對啟雲帝帶兵攻打南朝一剎那的失態,緊接著便離奇失踪。爾後,傳出被啟雲帝抓來的消息,這些似乎都太湊巧了!最重要的是,啟雲帝根本沒有理由,除非啟雲帝盼著亡國!記得小時候,他曾問她,父皇為什麼要殺他?她說是因為父皇想讓那個女人的兒子當太子,所以污衊她的清白,不承認他的皇室血統。而有一次,他無意間聽到她和天仇門門主說她一生所恨,除了宗政殞赫之外,就是啟雲國先帝容毅。

    這些對他來說的沒什麼,她可以混入啟雲國不告訴他她還活著,也可以去刻意澆灌埋在他心裡的仇恨的種子,她還可以因為恨宗政殞赫而蓄意分裂臨夭國的江山,讓臨夭國因他和吳世勳的戰爭逐步走向衰落,她甚至可以以自身設局,以他和吳世勳來消滅掉啟雲國……可是,這一切的一切,必須建立在那些仇恨是真實的基礎。他從前一直對此深信不疑,但今日,她竟然讓他和吳世勳對決,以生死定勝負,那一刻,他懷疑自己是太多心,他覺得這個人不會是他的母親。

    所以,此刻,他如遭雷擊,渾身僵硬,似有一盆冷水噹頭潑下,在冷風中迅速將他凍結,幾乎連血液也停止了流動。這個他叫了二十多年的母親,他兒時唯一的溫暖,也許從來沒有在意過他的生死!否則,那十三年的穿骨之痛,她為什麼會無動於衷?

    他怔怔的望著她,眼中無數的情緒一一閃現,複雜之極。

    事情走到這一步,其實再沒什麼可隱瞞的,她也沒想再隱瞞。啟雲國太后,也就是傅鳶,她恢復了平常的聲音,嘴角含著雍容端莊的笑意,像是在北朝時的口氣,若無其事的喚了聲:“籌兒。”

    宗政無籌眼光微微一顫,眼睛死死盯住傅鳶的雙眼,指著地上的容齊,聲音像是從喉嚨深處硬擠出來的一般,問道:“他是你的兒子,那我又是誰?”

    傅鳶眼光微微動了動,淺笑著扭頭看宗政殞赫,語氣十分溫柔,問道:“殞赫,籌兒問我他是誰?你說,我要不要告訴他呢?”

    宗政殞赫一對上她的笑容,像是見了魔鬼一般的表情。這個女人到底想折磨他到幾時?是不是他死了,她才能甘心?如果是,他希望他的心臟立刻爆裂,讓她心裡痛快些,好放過他的兒子。

    望著宗政無籌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的樣子,他心中十分內疚。這麼多年了,他一直在找他,卻沒想到,他其實早就身邊。他第一次見到傅籌就懷疑過他的身份,派人調查,卻一無所獲。他便賜浴,命伺候他的人留意他身上可有云兒所說的胎記,可什麼結果也沒有。失望之餘,他不自覺就對他多了幾分親近和信任,而傅籌各方面的出色,更讓他大為欣賞,將至為重要的兵權交到他手上,卻不料,傅鳶竟沒死,而這些都是那個女人的計謀。當他察覺有異,開始有所懷疑時,一切都晚了。

    想不到這個女人如此可怕,為了報復他,無所不用其極。

    傅鳶間宗政殞赫恨恨的瞪著她,她看似心情很好的揚眉笑道:“籌兒,你父親不肯說,你可以問問她。”傅鳶指了指他身後的漫夭。

    這樣殘忍的答案,他要讓他最心愛的女子來告訴他。

    漫夭心中一震,見宗政無籌朝她望過來,他的眼光是她從不曾見過的複雜,希冀、害怕、悲哀等種種情緒交叉在一起。漫夭暗暗嘆息,其實,他心中恐怕已經有底了!只是他不敢相信,也不願意承認罷了。他一定是希望如果他不是傅鳶的兒子,那他寧願做一個無名氏,也不能是雲貴妃的兒子。他害怕了吧?害怕他這二十多年來堅持的信念不僅僅是一個笑話,還是被仇人利用傷害他至親之人的棋子。然而,結果就是那樣殘酷,她不知道他是否能夠承受得了?

    漫夭張了張口,目光垂下,什麼也說不出來。她已經體驗過真相揭開的殘酷,那種痛徹心骨的絕望,足以讓人崩潰。而她,至少還有世勳和他的兒子放在支撐著她活下去,可傅籌有​​什麼?如果一定說他還擁有什麼,那大概就只剩下那冰冷的半壁江山。

    為什麼上​​一輩人的仇恨糾葛要讓他們下一代人來承受結果呢?她和痕兒如此,無憂如此,容齊如此,傅籌亦是如此,他們本是無辜之人,可命運,卻在冥冥之中早已註定,讓人不得安生。

    她在心裡嘆息,而吳世勳濃眉皺了皺,鳳眸陰鶩邪肆,聲音冰冷:“你是誰?朕告訴你。”

    漫夭微愣,望向吳世勳冷酷的面容,看起來他已經知道了,可是他並沒有因此原諒傅籌。他心裡會怨吧?就像他對宗政殞赫一樣,明知道不是他父親的錯,但還是忍不住會怨,會恨。而傅籌儘管無辜,可他畢竟促成了雲貴妃遺體被毀的結果。傅鳶真是狠,在他們兄弟之間製造了那樣多無法調節的恩怨,毀母之仇,奪妻之恨,傅鳶是要讓他們兄弟二人即便是相認,也很難盡釋前嫌。宗政無籌身軀微顫,沒有轉目看吳世勳,只緊緊抿著唇,英俊的面龐漸漸開始發白。

    吳世勳道:“你,就是被她挫骨揚灰的那個人的兒子!他精心培養出來的用來報復我們宗政皇室的棋子。”

 

127大結局(五)

“不可能!”

    沉聲否決,這是宗政無籌的第一反應。 “我不可能是她的兒子!你要找的人身上有龍形胎記,而我身上,並無任何胎記。”他說得如此肯定。

    “你身上當然沒有,”傅鳶接口,唇邊笑容益發燦爛,“因為當初抱走你之後,為了不被認出來,我讓人將你身上的胎記除了,否則為何你腰側為何從小便有一個長不平的疤?”

    宗政無籌身軀巨震,面上血色褪盡,“我不信!”他就急急出口否認。半生在刀尖上行走,從未有過這般惶恐。

    “你可以不信。哀家不逼你。”傅鳶笑得淡然,一臉無所謂的模樣。

    宗政無籌手心冰冷,身子僵硬,他不信,不信!目光轉向其他人,看吳世勳面容冷峻,眼光復雜,宗政殞赫目帶愧疚和擔憂,而他愛的那個女子垂著眼,神色間依稀能看出憐憫和不忍……他腦子裡轟鳴一聲巨響,他被震在了原地,再也動彈不了。

    一顆心,彷彿被浸入了寒冬臘月的冰雪裡,凍得麻木。當意識到他也許不是那個女人的兒子時,他便心如刀割,不敢深究,如今竟然還告訴他,他其實是他所恨之人的孩子!他不能接受!

    緩緩抬眸,他看著那個女人嘴角的笑容,那笑容是多麼的溫柔,就好像兒時偶爾偷見一面時,她緊張的詢問他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受傷?

    為什麼?那樣真切而溫暖的關懷,背後隱藏著的卻是這樣一個滔天的陰謀!一個人的偽裝,怎能修煉到那般爐火純青的的地步? !以至於在那些年裡,他會懷疑身邊所有的人,唯一深信不移的……就只有他的母親核心地根深蒂固的仇恨。然而,這一刻,她卻告訴他。恰恰是這些深信不移的東西,才是徹頭徹尾的騙局!

    五年的逃亡,在鮮血和屍體裡掙扎……在黑夜的雪地裡艱難地像狗一樣的爬行……在冰冷的湖水中與死亡做抗爭,一心念著他的母親還在受苦,他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營救母親……那時候,他才五歲!

    多年沙場生涯,衝鋒陷陣,傷痕累累,費盡心機拼命的往上爬……十三年裡,為了記住母親曾經受過的痛苦,​​他任人將那樣尖利的帶著倒刺的鉤子,狠狠地穿透他的脊梁骨,再根根拔出來,白骨森森,血肉飛濺……那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啊?身體與心靈的雙重痛楚,即便是咬碎了滿口牙也無法抑制的顫抖……這一切的一切,他心甘情願的承受著,為的是他的母親!

    然而,可悲的是,他做夢也想不到,這一切的一切,竟然是假的!仇恨是假的!母愛是假的!全都是假的!那隻不過是她用來操縱他的武器罷了!

    他二十多年的人生,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的世界,轟然倒塌。曾經的信念,支撐他活下的目標,都在此刻,將他嘲弄的體無完膚。

    看看他這二十多年都做了些什麼?執著於仇恨,拼盡一切往上爬,到頭來,他所報復的,全都是他最親的人。篡權奪位,毒害父親,利用妻子,羞辱兄長……還有。還有他的默認,促成了他的母親被挫骨揚灰的結局!

    宗政無籌手中的劍掉到地上,“噹啷”一聲響。尖銳的聲音直刺他的靈魂,將他剖解的支離破碎。渾身的力量陡然被抽了個乾淨。

    生命已無以支撐,頎長的身軀就往高台邊傾倒而下。

    “阿籌!”

    漫夭驚呼,忙伸手拽住他,但他的身子已滑下了高台,險些將他也扯下去。吳世勳眼疾手快,拽住了她,兩個人才免於葬身火海。吳世勳神色複雜變幻不定,眼中隱現怒意。

    傅鳶身子一動,眸光微微變了幾變,那一愣之下幾欲脫口而出的“籌兒”終是有意識地咽了回去。

    宗政殞赫眼中驚恐之色一閃,見他被拉住,稍微鬆了口氣。

    漫夭蹲坐在地上,一手抓著他有些吃力,皺起眉,低頭看見他目中晦暗,如一片死灰般的慘淡無光,全無生氣。那是一個人堅守多年的信念徹底毀滅後的萬念俱灰。她心間一疼,急忙勸道:“阿籌,你還有我們,我們是你的親人啊!”

    傅籌的身子掛在空中,緩緩看著他心愛的女子,她那隨風飄揚的一頭白髮,是他曾犯下的不可饒恕的罪證。那一日,十萬人見證的慘烈一幕像烙印一般刻在了他的生命裡,當看到她走出紅帳的那一刻,他以為,那的悔恨和窒痛就是他此生之最,卻原來,那隻是個開始。

    聽說地獄一十八層,他曾想試試到底有多深,如今,他知道了,在他世界裡,地獄,永遠無邊無盡。

    “容樂……對不起!”從胸腔內發出的聲音,讓人聽著心都會發顫。

    漫夭彷彿感受到了他心底那巨大的無法說出口的悲痛和絕望,在她心裡傅籌是那樣堅毅而強大的男子,他總是運籌帷幄,心思深沉的讓人看不透,就連她殺他的時候,他都能那樣泰然自得的甘心承受,她以為這樣的人,有什麼能夠打倒他。可是,有些真相,殘忍到遠比死亡更容易摧毀一個人的意志!

    她聲音微微哽咽,“我原諒你了!你快上來。”

    宗政無籌那死灰般的眼睛因那句原諒蕩起一絲欣慰,但那不足以喚起他生存的勇氣,他仰著頭,痴痴地望著他一生中的摯愛,帶著回憶般的神情緩緩地說道:“容樂,我真的曾經決定過不再利用你。那封休書……我寫了整整十四遍才寫完整。”

    休書?漫夭一愣,想起他是曾給過她​​一樣東西,被包了一層又一層的嚴嚴實實的信件般的東西,她一直沒有打開看,原來那竟是休書? !他從那時候起,就已經做好了失敗的準備。她臉色微變,心口發澀。為了那件事,她一直恨他,很了很久,可現在,她卻再也恨不起來,怨不起來。

    宗政無籌眼神蒼茫,繼續道:“儘管你說如果我敗了,你會與我同生共死,但我捨不得,我捨不得你陪我去死……雖然我知道,如果他敗了,你也同樣會隨他而去,但我還是捨不得你陪我去死。我一直都很清楚,那場戰爭,無論結果如何,我始終都是輸的那一個。”

    他緩緩述說著那份藏在心底的無人可以撼動的愛意,聲音是多麼的淒涼無奈。

    十一月的天空忽然飄起了鵝毛大雪,在凜冽的寒風中飛揚亂舞,鋪天蓋地地朝這個世界席捲而來。潔白的顏色,像是由上天舉行的一場盛大的葬禮,無聲的哀悼著人間的一幕幕慘劇。

    宮殿的飛簷旁飛過幾隻鳥兒,撲搧著翅膀,在寒冷的空氣中發出幾聲哀鳴。

    漫夭喉頭一哽,眼眶便紅了。原來她那時的心情,他都瞭如指掌,可他還是寫下了那封休書。她轉過眼,不看他那令人心疼的碎裂眸光,隻手上死死抓住他不放。

    宗政無籌目光忽然灼熱,又問:“你曾經說……差一點愛上我,是……是真的嗎?如果沒有那件事,你真的會愛上我?哪怕是一點點。 ”這是他一直都想知道的答案,很想知道。

    漫夭低下頭,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如果她說不是,他會失望,會難過。如果她說是,那隻會令他更加痛恨他自己。無論是或不是,對他而言,都是一種打擊。

    吳世勳面色一沉,掃了眼站在一旁神色不明的傅鳶,他上前不容抗拒的一把將宗政無籌扯了上來,摔到地上。他眸光復雜,沉聲道:“她還沒死,你就想先死嗎?”

    宗政無籌身子一震,抬眼看了那個玩弄他們命運的女人,心中所有的悲痛全部化作深恨,那雙空茫的雙眼漸漸燃起怒焰,他撿起地上的劍,站了起來五指緊握住劍柄,手指青白,額頭青筋暴起,一步一步,緩緩朝傅鳶走去。

    “你,竟欺騙我二十多年!你要付出代價!”他咬牙切齒,眼中邪光大盛,閃爍著凶狠殘暴的嗜血光芒。手中青峰長劍,直指傅鳶咽喉處。

    傅鳶目光微微一顫,眼底掠過一絲幾不可見的複雜,面對這來勢凜冽兇猛的劍氣,她面上神情依舊不變。她站在原處,望著這個叫了她二十多年母親的兒子,她沒有動。

    “慢!你們不想要他的命了?”天仇門門主突然厲喝一聲,手中長劍貼緊宗政殞赫的脖子,一道血痕立現。

    宗政無籌的劍尖抵在傅鳶咽喉上遽然停住,嗜血的目光中劃過一絲異色,“為什麼不拔劍?你就那麼篤定我會在乎他的性命?”

    傅鳶道:“因為我了解你。”

    宗政無籌眸色一深,劍尖就往前遞出幾分,刺破肌膚留下一串血珠。

    天仇門門主眼光頓變,就要有動作,傅鳶卻笑著回頭對宗政殞赫說:“你看,連籌兒也恨我了。你高興嗎?”說完她望向坐在椅子上的容齊,那不染笑意的美麗雙眼掠過幾許悲哀。

    宗政殞赫斜目怒視,面部抽了一下。

    傅鳶又道:“你怎麼不說話?哦,我忘了。你開不了口。”她似乎真的是忘記了,抬手一點,隔空替他解了啞穴,似笑非笑道:“剛認了兒子,總得說幾句話才好。”

    大概是太久沒有說話的緣故,宗政殞赫的聲音嘶啞得不成聲,他濃眉緊擰,恨道:“朕真後悔,當初沒殺了你這個狠心的女人!”

    傅鳶道:“你後悔的事情多著呢,不只這一件。論狠心絕情,我遠不如你!若不是我有先見之明,趁你不在皇宮,偷偷抱走了這個孩子,恐怕你回宮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了我的命。我們兩,誰比誰狠心絕情,沒人比你更清楚。”

    宗政殞赫眼神閃了閃,微微乾裂的唇緊緊抿著。 “你錯了,朕並未想過要殺你,只要你安安分分的待著。”

    “安安分分?如何才算安安分分?守著淒清的冷宮任你宰割麼?”舊事重提,傅鳶隱藏在心底的刺痛浮上心頭,她嘴角噙著一抹恨怒,“我為什麼要安安分分?你為了權力,用虛情假意欺騙我的感情,獲得我父親的傾力相助,才登上皇位。我以為你真的會像你所說的那樣,后宮三千佳麗獨寵我一人,誰知,你登上皇位後處心積慮想處置我父親,最後將我傅氏一族斬盡殺絕……你如此忘恩負義,叫人痛恨之極!”

    她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是經歷了二十多年的刻骨仇恨沉澱以後的平靜。她的笑容十分溫柔,卻毫無感情,溫柔的能看出一抹殘忍。

    宗政殞赫沉聲道:“是你父親擁兵自重,企圖當朕是傀儡,朕身為一國之君,捍衛皇權,豈能容他?至於你,朕曾覺得有所虧欠,本想好好待你,但你的所作所為,讓朕心裡對你僅有的虧欠也消磨殆盡。你可以恨朕,但你不該傷害雲兒和朕的兒子。”

    傅鳶冷笑道:“我不稀罕你那點可憐的愧疚,我只想要你跟我一樣痛苦,甚至比我更痛苦。你生在帝王之家,兄弟、父子相殘的慘劇每日都在上演,你一定不會了解,一般人失去骨肉至親的痛苦。所以,我想讓你嚐嚐,失去摯愛的滋味。讓你也明白,何為骨,何為肉?”

    宗政殞赫眼光沉痛,失去摯愛的滋味他已經嚐過,錐心蝕骨的痛,萬念俱灰。他看著身邊的女人,恨道:“你怎麼對雲兒下得了手?她那麼善良,一直將你視作朋友。”

    傅鳶眸光一閃,淺淺的掙扎在眼底一閃而逝,她仰起頭,忽然有些激動,“就是她的善良,還有你的絕情,把我送進了地獄!明明是她招惹了容毅,憑什麼讓我來承受結果?當你為了保她,設下圈套,將我當做她送給別的男人,令我遭受非人的凌辱……你就該想到這種後果!”說到這里頓住,她眼中的平靜被撕裂開,痛楚傾溢而出,面色陡然蒼白,聲音也顫了起來。

    往日記憶不堪回首,她閉上眼睛,平息著劇烈起伏的胸口,半晌才道:“三日三夜……我喊啞了嗓子,也沒人來救我。枉我貴為一國之後,卻被你送給別人當做玩物……可笑的是,我還被蒙在骨裡,回到宮中,躲在寢宮不敢出門一步!我覺得自己骯髒不堪,愧對於你,幾次欲尋短見……若不是秦申阻攔,我連死了也不知道這一切都是你的設計!我有多恨……你知道嗎?”

    當往事被揭開,儘管已相隔二十多年,她依舊如萬箭穿心,痛不堪忍。傅鳶仰起頭,就差那麼一點,眼淚便要留下來,她硬是給吞了回去。那一年,他發過誓言,此生絕不再為他流一滴眼淚,絕不!

    天仇門門主瞳孔一縮,手中的劍又逼近幾分,他真想立刻切下宗政殞赫的人頭,來祭奠那女子的悲痛。

    漫夭聽著心中一驚,原來傅鳶竟還有這樣的經歷!同為女子,她不禁有些同情傅鳶,被心愛的男人送給別人當玩物,的確是女人的極致悲哀了!只是,她不該因自己悲哀又去製造更多無辜之人的悲哀。

    宗政無籌握劍的手顫了一顫,眉心蹙起。

    宗政殞赫眼光略變,沒有說話。那件事,他確實有負于她,但他當時也是出於無奈。如果說說有錯,錯就錯在他身為一個帝王不應該有愛情,尤其是在那個內憂外患,動盪不安的時期,想要守住一份完整的愛情,更是難上加難。捍衛愛情,就必須掌控皇權,必然要有所犧牲。

    傅鳶深呼吸,頓了頓,又道:我本沒想過留下那個孩子,我恨透了容毅,怎會想為他生孩子?是你,害怕我生下男孩,你不得不兌現當初的承諾,便三番四次下毒,才讓我下定了決心留下那個孩子,定下了這復仇計劃。那時候我沒想到她懷著的竟然是兩個孩子,這樣更好,更方便我的計劃。宗政殞赫,即便是現在,你欠我的……仍然太多!你還企圖用'天命'讓我忘記你對我所做過的一切,利用我控制我父親留下的殘餘勢力,真是癡心妄想!我豈會讓你如願? ”

    宗政殞赫道:“朕是想給你一條活路,你自己不知好歹。你已經做了這麼多事,你還想怎樣?”

    傅鳶道:“我只想讓你明白,今日的一切,都是你一手造成,我的兒子已經死了,但你的兩個兒子卻還活著,所以,他們的痛苦遠未結束。你就等著仔細欣賞吧。”她拿眼角余光謝謝掃過漫夭與吳世勳二人。

    吳世勳面色陰鶩,鳳眸冷光直射,“哼!在此之前,朕會現讓你償還欠朕母親的債!”

    傅鳶忽然笑道:“也罷,既然欠下了,總是要還的。你們兩個一起上?”

    “朕一人足矣!”

    “我一個人就足夠。”

    吳世勳與宗政無籌異口同聲。

    傅鳶無所謂道:“那就一起上吧。若能在一炷香的時間內打敗哀家,就算你們贏,哀家就留宗政殞赫一條命。如若不然,他就只有死。”說完,她親自點上一柱香,再拿了一把劍在手。

    望著手中的劍,感覺有些陌生。她有多久沒拿過劍了思緒倏然飄遠,眼前浮現出那個曾不甘心命運安排而離家出走的女子。那時候,她是多麼的年輕,擁有一顆自由而瀟灑的靈魂。隻身入江湖,仗著身負絕學,而無所畏懼。只是,從何時起,她開始變得面目全非?為情所困,被仇恨禁錮了靈魂。

    她深吸一口氣,收斂思緒,提著劍,一躍而至高台上兩丈之高的的石柱上。她單腳腳尖立於石柱之頂,寒風鼓動著她華麗的衣裳,衣裙飄起,廣袖飛揚,她頭上的金釵步搖墜子被風吹的偏離了原先的軌道。她面色平淡,沒有如臨大敵該有的鄭重和緊張。手中長劍斜指著深宮方向,劍氣盪空,寒光森森閃耀,在穿透漫天飛雪的白光下,刺人眼目欲瞎。

    宗政殞赫目光一怔,眼神微微透著飄渺,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一幕。紫竹台,飛瀑岩下,她一身淺藍衣袍,足點清溪,一劍挑起翻浪,在落水四濺之中,劍舞如繁華盛放,美得像是身置萬丈光芒之中的絕世仙子,於岩石之上刻下一行字:“願得一人,白首不相離”。然後,她回眸望他,鄭重問道:“我一生只此一願,你能做到嗎?你若能,我便放棄自由跟你走。”

    也許,真的是他錯了!宗政殞赫緩緩垂頭,閉上眼睛。

    吳世勳抿著唇,鳳眸微瞇,一抖劍便是一道沖天劍光,氣勢無以倫比。他縱身躍上另一台石柱,宗政無籌亦是如是。

    沒有任何客套,吳世勳揮劍直劈,毫不猶豫,傅鳶不避不閃,橫劍直擋。

    一聲錚鳴,劃破蒼穹,刺耳欲聾。灌注了渾厚內力的兩柄長劍相擊,從劍尖一直擦到劍柄相接處,火花飛揚四濺,綻出一片帶有死亡之氣的的絢爛光華。

    尖銳的劍氣遭遇同等強勁的內力,爆炸般的猛然向四面八方滌蕩開來,宗政無籌飛身避過,他身後的軒轅殿發出“轟隆”一聲響,房屋頂蓋被那劍氣橫掃,似讓神斧橫劈般的整個掀翻了去。橫梁坍塌,飛瓦亂射。瞬時,天地晦暗,烏雲攏聚,狂風暴起。

    漫夭怔住,這是她第一次見吳世勳真正意義上的出手,比她想像的還要高出許多,而傅鳶的武功更是超乎尋常的厲害。兩人一擊之下,吳世勳與傅鳶皆被內力反震回去。

    百丈之外的大軍遠遠看到縱身飛躍的、在石柱上的吳世勳和傅鳶二人,他們開始騷動不安。

    一名將軍著急了,上前對無相子道:“元帥、王爺,裡面打起來了,皇上會不會有危險啊?我們快進去護駕吧。”

    九皇子見第一回合兩人都退出很遠,不禁心驚,七哥的武功他太了解了,沒想到起雲太后如此厲害,竟能與他的七哥抗衡!可惜父皇還在她手裡,不然大軍衝進去,數万箭齊發,她再厲害也沒用。他想了想,提議道:“無相子,我們繞道後面,偷偷潛進去,萬一有個什麼事,也好幫忙。”無相馬子原本擔心啟雲太后利用皇妃威脅皇上,但此刻見裡面打起來,他反而放心了。用手順了順的鬃毛,他淡定道:王爺無需擔憂,皇上的實力,您還能不知道嗎? “想當年,他自命不凡,傲視武林群雄,以為自己天下無敵,卻在那個突然出現的神秘少年手上沒走過二十招,險些被一劍劈成兩半。他當即發誓,從此跟隨那個少年,直到有朝一日,他能夠打敗他為止,而後一月,那少年連挑江湖最神秘的七大高手,便有了修羅七煞​​,有了無隱樓。他們八人誓死效忠他,但他們都有一個心願,那就是打敗這個少年。多少年過去了,那人不再是當年的神秘少年而他們也不再如當年那般輕狂浮躁,曾經的心願竟也在不知不覺中臣服於那個天生的王者。

    九皇子自然是相信他七哥的武功和能力,但還是有些不放心,畢竟人家有人質在手。七哥表面上看上去是什麼都不在乎,其實他心裡還是很在意父皇的。他轉頭見蕭可逗孩子逗得正起勁,不禁奇怪道:“誒,你還有心思逗孩子玩啊?你不擔心璃月嗎?”蕭可白了他一眼,“公主姐姐武功那麼高,我不擔心她受傷,我只擔心……”

    “擔心什麼?”

    蕭可想了想,才道:“公主姐姐體內的毒已經解了,可是我覺​​得她的身體還是有問題。'天命'太霸道,在她的體內太久,心脈已經受損了。我擔心他這才情緒太激動,過度悲傷,只怕……會留下心悸的毛病。如果輕還好,如果重,那就麻煩了!唉!”她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軒轅殿外高台,打鬥激烈。宗政無憂眸光邪肆如魔,眼底透出心裡的沉沉恨意。

    這一刻,他已經期盼很久了'1是將這個女人碎屍萬段還是凌遲三千刀留她一口氣,他還在考慮。

    又是幾個回合,劍氣騰空,風聲凌厲,將整座高台籠罩其中,給人一種強烈的壓抑感,彷彿被人扼住了咽喉。他們的身影快如鬼魅,令人分不清哪個是劍影哪個是人影?兩人的武功似乎不相伯,眼看一炷香燃了過半,誰也沒有敗的跡象,漫夭不由得有些擔心。

    宗政無籌望著被閃爍的劍光籠罩下的二人,眉頭緊擰,他知道傅鳶會武功,卻不知她的武功這樣好!低頭看底下的香已燃了大半,他望了宗政殞赫一眼。雖然他不是傅鳶的兒子,可那五年的追殺為他帶來的痛苦是誰也抹殺不掉的,儘管那個人不知道是他。而他一生所受的苦痛和折磨,這個人脫不了乾系。他能因為知道自己不是傅鳶的兒子,遍布很那個人麼?這一切,都是那個人造的孽!可他畢竟不忍心讓他死。

    雪越下越大,短短半柱香的功夫,遠處的地面已經被鋪了白白的一層,只有這火盆周圍,雪未落便已經化了。

    吳世勳見時間不多,劍越揮越急,氣勢愈發的凌厲,不可阻擋。遭遇漸漸落了下風,尤其是宗政無籌加入之後,傅鳶更是險象環生。

    天仇門門主的神色也不復鎮定,眼中帶有緊張之色。漫夭眸光一轉,趁他分心之時,急速朝他掠了過去,到了跟前,天仇門門主才警覺,目中一怒,手中的劍就想往宗政殞赫脖子抹去。

    漫夭大驚,她手中無劍可阻,想也不想,便凝聚內力,抬手一把握住劍身。預料之中的痛沒有感覺到,手中的劍發出被折斷的錚錚之聲,從她手心握住的位置一直到劍柄處,寸寸斷裂,掉在地上。

    漫夭怔了怔,她還沒能適應自己內力遽增的事實,看著自己的手,有些發楞。而天仇門門主更是震住,沒料到她的功力於三年前相差居然如此之大,沒防備,才會被碎了劍。他立即棄了劍柄,五指張開往宗政殞赫的喉管處抓去,去勢決然。

    漫夭回神,連忙伸手扣向天仇門門主脈搏,既快且狠,天仇門門主眼光一變,手腕立時一翻躲過她的手,該抓為敲擊後頸。漫夭一個旋身,來到側方,手在阻擋他手勢的同時,右腿疾抬,朝沉重的鳳輦椅塌用力踢一腳,椅塌平移,劃出三米多的距離,宗政殞赫便離開了天仇門門主所能控制的範圍。她才鬆了口氣,專心迎敵。而自始而終,身處危機中的宗政殞赫臉上的神色都沒有變過,他只是定定的望著半空中打鬥的三人。

    漫夭雖有了容齊的內力,如今這個天下能成為她對手的人不多,但天仇門門主算得上是一個。她從小修習的是劍法,赤手空拳相鬥,她沒多大的優勢,而天仇門門主的拳掌套路極為詭異,防不勝防,她小心應付了十來招,身後忽有一物砸在地上,她看到天仇門門主神色大變,招式也凌亂了幾分,她瞅准時機,一掌擊中他胸口,這一掌力道極重。

    天仇門門主悶哼一聲,退了七八步才堪堪立穩,哇的吐出一口血,面上的蒙面黑布掉落下來,露出一張長年不見光的面頰,儘管從灼傷的程度來看,應該已過多年,但仍然慘不忍睹。而在那張燒毀的面容下面的脖頸處,一塊烏紫色的橢圓形疤痕極為引人注意。

    慢搖一怔,睜大眼睛看他,脫口而出道:“你是……叔叔?!”她驚住,有些不敢置信,怪不得當年的酒裡有銷魂散,原來他的叔叔泰申同他的父親一樣心系傅鳶。

    天仇門門主泰申面色一變,嚴管微微閃爍,捂著胸口衝到她邊身後摔在地上的傅鳶身邊。 “你怎麼樣?傷得重不重?”

    傅鳶中了宗政無籌一掌,臉色灰白,跌在地上閉著眼睛直喘氣,似是受傷不輕。她搖了搖頭,沒吱聲。

    吳世勳收了劍,飛快來到漫夭身邊,抬起她的手來看。他皺著眉頭,神色帶著幾分緊張。

    漫夭疑惑道:“怎麼了?”

    吳世勳打開她手心,見手掌肌膚完好無損,並沒有受傷的痕跡,舒了一口氣,淡淡道:“無事”說罷,轉頭看一眼宗政殞赫之後,又望向地上的傅鳶。

    傅鳶喘了幾聲,緩緩睜開眼睛,看立在她面前用劍指著她的宗政無籌,目中閃爍著複雜的情緒:“籌兒,你還是不夠狠。”明明手中有劍,為什麼要用掌呢?

    宗政無籌望著她,手顫了一顫,沒說話。雖然這些年她所賦予他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他這二十多年來寄託在她這個“母親身上的感情卻是事實在在的。二十多年啊!八千多個日夜,多麼漫長的歲月。而那二十多年裡,他有多尊敬這個女人,他現在就有多恨她,可真到下手的時候,心里為什麼又那麼難受?

    傅鳶微微一笑,有少許的安慰,更多的是苦澀難言,幽幽道:“如果你是我的兒子,我和殞赫的兒子,那該多好!”她曾經真的是把他當成是自己的兒子來疼愛,他是那麼聰明、懂事,又孝順,她無數次的幻想著,那是她和殞赫宗政殞赫的孩子,可每每又想起那記憶深處的痛苦,便控制不住她的掙扎報復。

    宗政無籌臉色微微一變,用極度冷酷的聲音說道:“你的兒子已經死了。”

    傅鳶眸中劃過一抹沉痛,心間一顫,她扭頭看那沒有呼吸的容齊,有一絲傷感清晰的躍入演練,她閉上眼睛又睜開,“是啊,我的齊兒,已經死了。”

    吳世勳斜睨著她,冷冷問道:“碎屍萬段、凌遲三千刀,或者五馬分屍,你自己選。”

    傅鳶垂下目光,眉都不皺一下,淡淡道:“隨你們高興吧,怎麼解恨就怎麼做。要不……籌兒,你幫母親選吧。”她說的極為輕鬆平淡,就好像在京城皇宮裡的時候,別人問她:“太后,您午膳想用點什麼?”她笑著說:“籌兒,你幫母親決定吧。”

    宗政無籌的心微微一抽,看著她的目光益發的恨怒,手中的劍慢慢抵上她的心口,咬著牙,一字一句道:“你不要再對朕用'母親'這兩個字!好!你讓朕幫你選,那就先凌遲三千刀,,留一口氣五馬分屍,最後碎屍萬段,挫骨揚灰。”很冷的聲音,卻有莫名的顫意。

    傅鳶笑著聽他說,臉上沒有什麼反應,眼中是死水一般的平靜,彷彿此刻他們研究怎麼個死法跟她全無關係。等他說完,她只隨口應道:“好。”

    “主子?!”天仇門門主泰申皺眉,頭上青筋暴現,配上了毀了容的面龐,更顯得猙獰恐怖。

    傅鳶回眸望他,嘆息道:“早說了,讓你別跟著我,你就是不聽。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跑到宮里當太監,你何苦呢?明知道跟著我不會有好結果,怎麼說你就是不肯聽。”

    “我願意!”泰申嘴角抿著幾分執拗,一項凌厲的眼睛此時透出的盡是癡慕。

    吳世勳眉梢一挑,勾唇嘲弄道:“主僕情深,真是令人感動。朕就做一回好人,成全你們主僕一起上路。冷炎,”他對著坍塌的軒轅殿叫了一聲,冷炎出現,吳世勳又道:“讓人準備凌遲之刑,告訴行刑手,留下一刀,還有三千三百五十六道一刀也不能少。給她留口氣,如果在五馬分屍之前人死了,朕就把他凌遲了!”

    冷炎領命而去,漫夭有些心驚。她皺起眉頭,看了看吳世勳那狠絕的神色,她嘆了口氣,雖然她也恨極了傅鳶,但這種死法,實在是太過於殘忍。

    “公主,”小旬子突然叫她,從懷裡掏出一封信,“這是皇上臨走前給您的。”

    漫夭眼神一怔,微微疑惑,容齊給她留信了?怎麼小旬子不早拿出來,等到現在才說?她皺了皺眉,忙過去接了拿在手中,感覺吳世勳朝她看過來,她回望過去,吳世勳便撇過眼,嘴角緊緊抿著,眼睫垂下掩去了一絲異色。她咬了咬唇,頓了片刻才打開,諾大的一張白紙,上面只有簡簡單單的一行字:“容兒,請給她一個痛快,這是我最後的請求。”

    漫夭愣了一愣,掉頭看吳世勳陰狠的表情,心沉下去。握緊那封信,指尖發白。看來容齊早就料到這個結果,他還是愛著他的母親,不管他的母親怎樣對他。想到這個男子,她心頭窒痛,緩緩抬頭,“世勳,能不能……”

    "你想為她求情? “吳世勳截口,一眼看穿了她的意圖,或者說,在小旬子拿出這封信的時候,他就已經料到了。他面色遽沉,聲音冰冷,死死盯著她的眼睛,眼底像是燃著一簇帶有缺口的火苗。

    漫夭喉嚨哽住她就知道世勳會是這種反應,她也知道為容齊替傅鳶求情對無憂來說是一種傷害。可是,她可以拒絕容齊嗎?那個為他付出一切乃至鮮血和性命的男子,一生為她,卻從未對她要求過什麼,這是他唯一也是最後的請求,她能拒絕嗎?

    她不想傷害世勳,可她能怎麼辦?強忍心頭苦澀,她努力措辭,不敢看吳世勳的眼睛,垂眸道:“她的確是不可饒恕,死已經是最大的懲罰……”

    吳世勳目光一凝,聲如冰錐:“你似乎忘記了,兩年前的紅帳之辱、一年前的挫骨揚灰?如果,死是對一個人最大的懲罰,那這些……又算是什麼?”

    漫夭身軀一震,張口道:“我……”

    一個我字剛出口,剩下的話都哽在喉間說不出來。那永生之痛,她怎麼可能忘記?紅帳中生死徘徊痛至白頭,回潼關三天三夜跪地挖坑埋雪……那一刻的悲痛和絕望,永生難忘。她轉頭又看容齊,那張被放乾血液的的慘敗容顏,那雙曾經溢滿寵溺深情后來只剩死灰一片的絕望雙眼,那個就連死了也要利用自己的屍體保她平安的容齊!而站在她對面的,是她深愛不悔,與她歷盡滄桑的世勳,她不能祈求他理解她。他是那麼驕傲的一個人!一直一心一意的愛著她。

    吳世勳看到她望向容齊的的目光盈滿悲傷和掙扎,他又想起之前她握著容齊的手哭到肝腸寸斷的模樣,心不自覺擰了起來,像是有人拿著沾了鹽水在他心上狠狠抽了幾鞭子,痛到抽搐。他眼底的火光散盡,強裝的平靜被剝開,眼底深處的悲哀層層透了出來。他可以不在乎她是不是秦家的後人,也可以不在乎她是仇人用來控制自己的棋子,但他無法不在意她心裡是否還愛著另一個男人!他的眼睛離揉不進一粒沙子,無法接受他用盡一切去守護的愛情到最後卻不能完整。

    眉心鎖住,鳳眸沉沉,薄唇輕抿,她似是嚇了極大的決心,在劇烈的掙扎過後,他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我再問你一遍,你,堅持替她求情? ”

    漫夭轉頭對上他毫無感情的雙眼,心頭一緊,又是這樣冷酷的眼神,看著直叫人心底發顫。她呼吸一滯,努力找回自己的聲音,“世勳,我……”

    吳世勳打斷道:“想清楚了再回答。”

    他如此鄭重,就好像是在讓她選擇,是要他還是要容齊?

    她手中的信落到地上,想說:“我不是求你放了她,我只是請你給她一個痛快的死法。”可她終究沒這麼說。垂目望著腳下凝結的鮮紅,再抬頭望他,緩緩道:“世勳,我和你一樣恨她,她害死了我爹娘和痕兒,讓我在這冷宮裡於死人為伍,整整十年這不見天日的生活。我承認,我是愛過容齊,我沒辦法抹煞自己的過去,這一點,是我對不起你!但我從不後悔愛上你。凌遲之刑… …真的太殘忍,這二十多年,我想她一定也活得很痛苦,不會比我們幸福。就給她一個痛快吧!這是容齊的最後一個心願,我想讓他死得瞑目。世勳……可以嗎?”最後一句,問的小心翼翼。

    吳世勳身軀僵硬,沒有回應。在他的腦子裡,只有一句話:她承認她愛容齊。

    天空雲霧散開,現出茫茫白日,日光毫無溫度,冷冽一片。而飛雪,仍在飄揚墜落,堆積成傷。

    三米之外的宗政殞赫忽然開了口,語帶嘆息道:“世勳,算了,給她一個痛快罷。”

    吳世勳提起劍往地上一擲,那劍刺進地磚,沒至劍柄,整個地面都震了一下。他轉過身去,不再看她。

    漫夭愣愣的看著那柄劍,對著他的脊背輕輕說了聲:“謝謝!”然後看向面無表情的宗政無籌,“阿籌,我知道你憎恨她的欺騙,可她畢竟給過你溫暖。而容齊他……他連這種偽裝的溫暖都不曾感受過。”

    傅鳶聽著最後一句,心中不由得顫了一顫,她的確沒有給過她的兒子半點溫暖,在她心裡,容齊是她曾經所遭受的痛苦和恥辱的證明。她看著容齊就好像在看著她曾經的災難。

    宗政無籌眸光變了變,雙眉攏緊,正沉吟間,傅鳶突然抬手握住抵在她胸口的劍,鋒利的劍刃割破她的手掌,鮮血湧湧而出,滴在了她華麗衣袍上的一隻鳳凰眼睛裡,像是血淚暈開,無聲的悲哀四處蔓延。

    宗政無籌微怔,傅鳶回頭看了眼椅子上的宗政殞赫,淒涼慘笑。

    這個女子一生被耀眼的光環圍繞,被稱之為京城二美之一,文武雙全,又有傾國傾城的容貌,曾是王孫貴族們夢寐以求的妻子。人們都說她好命,如此之色入了宮,將來必定統領后宮,母儀天下,但沒人知道,她一生所求,不過是那句“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可命運不由人。她從炙手可熱的的大將軍之女,到成為太子妃,繼而當上皇后,如今又是兩國太后,那些一步步高升的令人羨慕的頭銜,就是她一生悲哀的進化。她曾經也是一個善良的女孩子,一個人獨坐在窗台幻想著未來的美好生活,最終淪為冰冷皇權和他人愛情的犧牲品。她曾想過:“如果她不愛這個男人,她也不會這樣恨。

    宗政殞赫看著她的眼睛和笑容,心中微澀,卻無話可說。

    傅鳶又轉頭看了看她的兒子容齊,那麼平靜的睡容,她多麼羨慕。她有二十多年沒有睡得那麼安詳的了,不論日夜,閉上眼睛便是那驅不散的噩夢。這一輩子,別人欠了她許多,他又欠了別人許多,到底誰欠誰更多,早已算不清楚。

    罷了,此生是苦是悲是痛,就這樣吧。她也累了,縱然這是複仇,看著別人掙扎痛苦,她也一樣覺得很累。在這復仇的過程當中,她從未真正感覺到快樂,她只是需要一個活下去的理由。可當今日,兒子的死,令她猛然驚醒,她真的想活下去麼? !這些年的報復,她到底是在報復別人……還是在報復她自己?她的心裡,出了很宗政殞赫的狠心絕情、恨容毅的瘋狂凌辱之外,她最恨的,還是她自己當初的天真和單純!怪只怪,她愛錯了人!不聽父親的話,執意的選擇了這樣一個男人。

    眼眸垂下,她面上褪去了所有的表情,只剩下平靜。她握住劍,猛地刺進胸口,一大口血噴出,她一點也不覺得痛。其實,怎麼個死法,對她來說已經不重要了,凌遲也好,五馬分屍也罷,那些身體上的痛永遠也比不上心裡的創傷。

    “如果挫骨揚灰……能滅掉人的靈魂,讓人再無來生……我希望,你們能把我挫骨揚灰,讓我……永絕人世。”

    漫夭心底震了一震,到底有多深的痛,才會讓一個人希望被挫骨揚灰,永絕來生?

    “主子!”泰申痛心喚了一聲,眼中也湧出無限哀傷。

    傅鳶氣息已弱,轉目望向蒼穹,看那飛翔廣闊天際之中的蒼鷹,是那麼的輕鬆和自在,令人心生嚮往。她緩緩展開笑顏,喃喃道:“終於,可以……結束了……”

    她等這一刻,原來已經等了這樣久!手指滑落到地上萬物歸於平靜。

    宗政無籌立在那裡,看著手中的劍,在那女子身上綻開的血花,他一動不動。沒有悲傷,也沒覺得解恨只是麻木,什麼感覺都沒有了。鬆開劍,無意識的後退。

    漫夭擔憂道:“阿籌?”

    傅籌彷彿聽不見,靜靜的轉身,沿著台階走下去,腳步沉重而緩慢,又有些虛浮,彷若走在雲端。

    吳世勳望著他的背影,一身蕭索之氣,他皺了皺眉,冷漠的眼光劃過一道異樣的神色,看著宗政無籌在高台下的雪地上拖出兩道凌亂的腳印。

    宗政無籌眼望著前方,目光空茫無物,英俊的臉龐染盡風霜,眉梢眼角刻下了無盡的滄桑。

    這一日,太長,長到了他好像走完了一輩子。

    他牽著他的馬,在漫天的風雪中走出了軒轅殿的廣場,在外頭數十萬人詫異的眼光下,用一身的孤絕氣息隔絕了所有欲上前來詢問的將士。

    一代帝王,宗政無籌,他就那麼走出了所有人的視線,只帶走了一匹馬。那匹馬,是他活了二十多年唯一對他不離不棄的伙伴。

    凜冽的寒風刮起他黑色的披風,在他身後獵獵飛舞,張揚著寂寞的表情。鵝毛般的大雪落在他肩頭,覆上一層白色,他的身子沒有了往日的溫度,失去了融化冰雪的能力。

    他就那樣走出啟雲國的皇宮,走出所有人的視線,一人一馬,在狂風中飛奔而去,背影蕭索而孤絕,彷彿一去便永不回頭。

    吳世勳沒有阻止,他們都做了這麼多年的仇人,突然變成了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們都不能適應。那些仇恨雖然都是假的,可他們對彼此的傷害卻是真實存在過。

    泰申抱起傅鳶漸漸變冷的身子,眼光一寸寸散開,再也聚不到一起。他表情木然的對吳世勳說道:“我要帶她走。”

    吳世勳冷冷皺眉,“朕幾時說要放你?”

    宗政殞赫望了泰申一眼,那表情立刻讓他想起雲兒死時他的心情,他嘆了一聲,“哀莫大於心死。世勳,讓他們去吧,事情到此為止。”

    對於一個渴望死亡的人來說,讓他活著,才是對他最大的懲罰。

    天仇門門主泰申,也曾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醫術精湛,武藝超群,卻為一個女子,自願進宮當太監,那份情有多深,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

    吳世勳鬆開緊握的手心,不再說什麼。

    泰申主目光空空,走了幾步,突然頓住,“一月之後,我會讓人把雲貴妃的遺體送回京城。”

    吳世勳和宗政殞赫皆是一愣,不待他們說什麼,泰申已經飛身離去。

    有時候就是這樣,若能適當的寬恕別人,也許能為自己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穫。倘若當初傅鳶不那麼執著,或許今日,又是另一番景象。

    萬和大陸蒼顯一七七年,十一月,啟雲帝崩,死因不詳。

    同日,啟雲國太后薨,有傳聞她與臨天國太后傅鳶為同一人,未知真假。自殺而死,原因不明。

    同日,臨天國北朝皇帝宗政無籌失踪,據聞,有人看到他縱馬狂奔出了啟雲國皇城,下落不明。

    至此,臨天國南、北朝分裂局面結局,更收服了啟雲國,兩大強國合二為一。同時,南朝邊關沙城傳來捷報,羅植將軍率領的羅家軍大敗土鮮、易石、域水三國,三國呈上降表,從此歸屬臨天國統治。

    萬和大陸蒼顯一七七年,十二月,臨天國太上皇病重不治,崩。與雲貴妃合葬皇陵。

    萬和大陸蒼顯一七八年,二月,南帝吳世勳於臨天國京城登基為帝王=,號承天帝。六宮之中只皇妃一人。

    萬和大陸其他國家均感受到威脅,連成一氣,合百萬大軍從四面八方進犯。臨天國再一次面臨危機。

    京城,皇宮,雲思宮。

    這裡是原先雲貴妃所居宮殿,經過修整後,漫夭住了進來。這座宮殿並不奢華,但是足夠精緻。寢宮窗前有兩排高大的梧桐樹,如今已四月,才剛冒了新芽。

    “見過郡主。”宮女向蕭可行禮。回京城不久,漫夭認了蕭可做義妹,蕭可被封為郡主。

    蕭可隨意的擺了擺手,便大步進了寢宮,見漫夭手裡拿著孩子的衣服,坐在窗前發呆,便上前問道:“姐姐,你在想什麼?”

    漫夭回眸淡淡道:“沒什麼。兩個孩子都睡了嗎?”

    “嗯,睡了。”蕭可坐到她身邊,手肘撐著桌子,托著下巴,面有愁色道:“姐姐,你和皇上怎麼了?為什麼都不說話了?皇上每天都來看贏兒,坐一會就走,晚上都睡在御書房,你們吵架了嗎?”

    如果只是吵架就好了。漫夭微微苦笑。從啟雲國回來以後,吳世勳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她同他說話,他也不理,彷彿聽不見。他每天中午來看一眼兒子,坐一小會兒,然後一言不發的離開,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知道他介意什麼,但她沒有辦法解開他的心結,她不能因為現在愛的是他就去否認自己曾經的感情。

    蕭可又道:“還有啊,我聽到有些下人議論皇上為什麼不封姐姐做皇后的事。我也很好奇,皇上那麼喜歡姐姐,為什麼不冊封姐姐呢?”

    漫夭垂頭道:“冊不冊封有什麼關係,不過是個虛名。”

    “可是,不冊封,他們會亂講。”蕭可撅著嘴,氣呼呼的。

    不用想,漫夭也知道那些人會議論些什麼,無非就是說她要失寵了,皇帝很快會有新歡之類的話。這些事她早已聽膩了​​,不奇怪。她淡淡笑了笑,“管別人怎麼說呢,日子是自己過的,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倒是你,和老九怎麼樣了?如果想好了,就早點定下來,也了了我一樁心事,省得我走的時候惦記。”

    蕭可柳眉一豎,“姐姐又說這喪氣話,什麼走不走的,只要姐姐好好休養,別再生氣,別太悲傷,都想開一些,慢慢就會好的。”

    漫夭垂目黯然道:“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身體我知道。”這些天經常覺得胸悶,上不來氣,那兩個孩子她都沒敢多過問,多半都交給奶娘帶。她經常坐在這裡發呆,國家政事,她也不再參與。

    蕭可眼光一暗,“姐姐,為什麼你不讓告訴皇上啊?皇上如果知道了,一定不會再對你這麼鬥氣。”

    漫夭拿起她親自給孩子做的小衣裳,嘆道:“以前只管江南,都有處理不完的國事,現在剛剛接手北朝和啟雲國,他忙得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周圍諸國又集結百萬兵力進犯邊關,這些事情已經夠他煩心的,我們就別再給他多添煩惱,平白的讓他擔心。”

    “哦。”蕭可悶悶的應了聲,忽然想起了什麼,又開心道:“姐姐,我來的時候看到羅將軍班師回朝了,聽說他帶回來很多附屬國上貢的貢品,有很多奇珍異寶,姐姐要不要去看一看?”

    漫夭想了想,“出去​​走走也好。”她和吳世勳之間總這麼下去也不是個事,這三個月,她想了很多,愛上兩個人非她所願,但已成為無法改變的事實,再執著於過去也無濟於事。她已經對不起容齊了,在剩下的日子裡,不能再對不起世勳。

    宜慶殿,帝王設宴,為羅將軍慶功,並款待屬國使者。

    寬敞而華麗的大殿之中,宗政無憂獨坐首位,習慣性的將座位騰出半邊位置。下首坐著三位屬國使者和羅植將軍,還有九皇子和幾位重要的大臣。推杯換盞,眾人相談甚歡。只有吳世勳始終面無表情,在使者向他敬酒時,他舉杯便飲酒,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

    宴席接近尾聲,一名使者站起來欠身行禮,恭敬道:“啟禀皇上,微臣此次入京朝見皇上,除了方才那些貢品之外,我王還特地為皇上準備了七名舞姬,她們身子妙曼,舞藝超凡,希望皇上喜歡。”他說著抬眼偷瞧上位坐著的帝王。

    吳世勳神色淡淡,“替朕謝土鮮王。”說著自顧自的飲酒。

    宜慶殿外,漫夭到來的時候,還未入殿,便聽見輕揚悅耳的絲竹之聲傳了出來。快到門口時,她頓了一頓,就這麼進去,會不會冷場?如果世勳仍然不理她,在大臣們和使者的面前鬧彆扭就不大好看了。

    “姐姐,你怎麼不走了?快進去吧,皇上看到你來,心裡一定會很高興的。”蕭可挽著她的手臂,催促。

    也罷,不管他理不理她,只要他心里高興就好。想到此,她便和蕭可一起朝大殿走去。剛到門口,兩個人都愣住了。

    遠遠看過去,大殿的正中央,七名舞姬妖嬈起舞,她們個個身材火辣,全身上下僅有的遮蔽之物便是兩條半透明的絳紫色薄紗。一條鬆鬆圍在胸口,用金絲帶繫住,露出深溝和半邊雪白的胸脯,隨著腰肢的扭動,微微搖晃,看上去就彈性十足的手感,誘惑不已。另一條紫紗斜斜系在胯上,半邊粉白修長的美腿展現在眾人的眼前,輕輕一抬,便看得人血脈噴張,恨不能變成她們身上的紫紗才好。而遮羞著重要部位的紫紗位置,繡有一朵黑色的罌粟,增添了幾分神秘之感,彷彿有一種天然的魔力,引人一探究竟。

    她們面上的妝容嬌嬈瑰麗,帶著​​一種異域風情,眼光流轉魅惑勾人,配合著那撩人的舞姿,致命的引誘,是個男人都移不開眼。

    人有七情六欲,自然的反應誰也無法抗拒。殿內的男人們倒吸一口涼氣,目光呆滯,就連吳世勳也瞇起了鳳眸,目光透出幾分迷離的醉意,眼底燃起一絲不易覺察的慾火。

    漫夭遠遠站在門口,與大殿內的燈火通明相比,她所在的位置可以說是黑暗之處,不引人注意。

    她面色微微一變,見一名舞姬大膽的上前,在吳世勳的桌案前半跪下身子,低頭再仰頭,烏黑柔順的長發甩開,挺起胸脯,一手拈上胸前的金絲帶,欲解不解,看得人心底難耐。

    吳世勳眸色一沉,拿起一隻筷子點住舞姬的下巴,勾起一邊唇角,似笑非笑道:“跳得不錯。”

    舞姬得到這俊美如天神般的男子的讚美,心中自是大喜,更是要使出渾身解數,趁機飛上枝頭。她媚眼一勾,低頭就含住那隻筷子的一頭,舌尖慢慢舔弄著伸出來,眼神痴媚,姿態極盡挑逗之意。看得一旁的男人們忍不住吞嚥口水。

    吳世勳薄唇嘴角的笑意深了幾許,他輕挑眉梢,瞇起的鳳眸邪肆深沉,劃過一絲凌厲,他身子略微前傾,“難道沒人告訴你,這種動作,很危險。”最後一個字落音,他手中的筷子陡然往前一送,那女子還沒反應過來,已被刺穿了喉嚨。沒叫出一聲便砰然倒在地上,嬌嬈的面容因恐懼而變得猙獰。

    沉浸在撩人的舞姿的眾人被這突然的驚變震得猛然回神,看著帝王深沉的面容,手心冒出了冷汗。那位獻上舞姬的使臣更是嚇得不輕,這七名舞姬,是他們的王特地請人精心調教出來的,至今為止,還沒有哪個男人能拒絕她們的誘惑,而這位帝王剛才明明因那舞蹈也產生一絲慾望,怎麼轉眼間就變了臉?

    其它六名舞姬柔軟的身軀立刻僵硬,再也不能扭動半分,她們看著上一刻還好好跳著舞的同伴突然就這麼死了,驚恐的望著上位那面無表情的皇帝,她們嚇得面無人色,渾身發抖。

    “皇上息怒!”丞相首先反應過來,忙垂首跪下。眾人隨之。

    吳世勳看也不看地上的女人,掀了眼皮,沉聲道:“跳的是很好,但朕不喜歡​​。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舞姬,也膽敢在朕面前玩花樣!哼!真是吃了雄心豹子膽!”他犀利的目光掃過那三名使臣,看得他們身子一抖,低下頭去。

    小祥子忙叫了人來,把那名舞姬拖走。

    進獻舞姬的使臣叩頭道:“微臣未能調教好她們,使得她們觸怒龍顏,微臣有罪,請皇上恕罪!”

    其它兩名使臣也嚇出一身冷汗,暗自慶幸他們的人還沒獻上來。皇帝不愛美色,果然是真的。

    吳世勳端起面前的杯子,淡淡道;“都起來吧。其它六個,你們看著誰喜歡,就挑了帶回去。”

    大臣們面面相覷,哪裡敢說喜歡,只齊聲道:“臣等不敢。”

    吳世勳挑眉道:“既然都不喜歡,那就打發了去窯子。這麼美的舞姿,埋在深宮裡可惜了,應該讓更多人看到。”

    舞姬們聞言臉色灰白,癱軟在地。凡聖旨下令發到妓院的女子,是不允許被贖身的,只能一輩子呆在那個地方。

    一頓慶功宴就這麼結束了,吳世勳起身,在眾人跪送中率先離席。走出大殿看到遠遠立著的漫夭,微微一愣,鳳眸中掠過一絲光亮,立刻又熄了下去,垂下眼簾,面色淡漠的從她身邊走過。

    漫夭聞到他身上飄過來一股酒氣,眉頭一皺,他從來不飲酒的,今日竟然喝了酒!

    “世勳。”她扭頭就追上去。吳世勳腳步不自覺的頓了頓,又繼續往前走,沒有回頭。

    漫夭就跟在他身後,一直跟到御書房。看著他走到御案前坐下,她就站在旁邊。

    吳世勳忍住不看她,不跟她說話。一想到她心裡還有另一個人,想到那個人的位置也許更甚過他,便如今尖錐刺心,痛不看忍。按耐住心中潮湧的複雜情緒,翻開一本奏章,看了半晌,一個字也看不進去。頭有些沉,從七歲以後,他視酒如仇,這是第一次想喝酒。酒果然不是好東西,一個舞姬竟也能撩撥起他的慾望。

    漫夭看著他眸光變了幾變,太陽穴的位置青筋直跳,她走過去,伸手拿過他手中的奏章放回到桌上,“累了就休息吧。明天再批閱。”

    吳世勳仍然沒抬頭看她一眼,他徑直起身自顧自進了里屋。

    漫夭命人打來水,然後遣退他們。將吳世勳按坐在床邊,擰了毛巾就要幫他擦臉,吳世勳一怔,斜眸睨著她。

    漫夭輕笑道:“怎麼?不習慣我伺候你?還是你喜歡那些宮女伺候?”

    她彷若無事般的笑容,似是回到了過去那些幸福美好的日子。吳世勳心頭一動,袖中的手握得很緊。漫夭攏住他的銀髮,用毛巾擦拭著他隱現疲倦的臉龐,動作十分溫柔。

    吳世勳不動,就任她擺弄。心中漸漸升起的溫柔和甜蜜夾雜著苦澀和窒痛,掙扎著,彷彿找不到出路的方向。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沒用,在她面前,他那一向引以為傲的自信,變得什麼都不是。以前是傅籌,如今又是容齊。她對傅籌沒有愛,可她對容齊卻是實實在在的愛過。他和傅籌都利用過她,傷害過她,只有容齊的愛是完美無缺,似是永遠也無法超越。

    他一直以為,這個世上只有他才是最愛她的人,可是如今,多了一個容齊,一個同樣深愛她、不曾真正傷害過她,又為她付出性命的男人!

    容齊年輕的生命,於她,就好比黑夜裡綻放的煙花,停留在最絢爛的時刻,永遠定格。他不知道該怎樣超越那個男人,他怕他終其一生也比不過容齊。

    漫夭幫他擦完臉,蹲下身子,為他脫鞋。吳世勳一把拽起她:“你做什麼?”

    漫夭微微笑道:“伺候你洗腳啊。”

    吳世勳眼中劃過異色,“這不是你該做的事情。”

    漫夭抬頭,笑道:“為什麼不是?伺候夫君洗腳不是這個世界裡的女人該做的麼?我又不常做,就這一次,以後你想讓我幫你洗,我也不會答應。”說著又要蹲下身子,但腰還沒彎下去,就被他倏地拎起來一把扔在了床上。

    鋪了錦被的大床雖不是特別堅硬,但她仍是一陣暈眩,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他高大的身軀已經傾壓過來。

    手臂撐在她頸側兩旁,上身微抬,他緊盯住她的眼睛,眸光復雜,似是在沉痛和思念中掙扎不休。

    “你還記得我是你夫君就好。”他記得找到啟雲國皇城邊的村子裡時,那些人稱她為夫人,容齊的夫人,似是與他們很熟稔的樣子。一想起來,心頭便像是紮了一根刺。

    漫夭抬手去摸他的臉,那麼俊美絕倫的一張面龐,讓身為女子的她都自慚形穢。她說:“我當然記得。你是我的夫君,這輩子的良人,以前是,現在是,以後還是,永遠都是……”

    “那……容齊呢?我是你的夫君,他又是你什麼人?”他瞇著眼睛問她,語聲涼涼。

    漫夭眸光一變,眼中痛色劃過。容齊,每每想到那個名字,她都不由自主的心痛。她垂下眼簾,微微側過頭去。

    吳世勳光一沉,伸手扳過她的臉,不讓她躲開,“為何不說?你是不敢看我?!”

    她張了張口,嘆氣道:“世勳,我們……不提他好嗎?”

    “為何不提?因為他讓你心痛了?”他犀利的眼光直迫向她眼底,讓她所有的一切無所遁形。

    漫夭艱難開口:“他已經不在了……”

    “誰說他不在?”吳世勳用手指了指她的心口,目光沉痛,聲音悲涼:“他在你這裡。”那才是他最在乎的。

    “世勳……”漫夭無力的喚著他。她知道他的眼睛裡揉不進沙子,也知道他傾盡一切,想要的是一份完整的愛情,可是事已至此,她能怎麼辦?

    掙脫他的手,她側過頭,看著窗外的竹影搖曳,透過窗子,在床前被烏金雕花鉤子攏住的黃色床幔上印下幾道陰影,時深時淺,卻總也在那兒。

    吳世勳忽然軟了手臂,趴在她身上,修長的手指撫上她瘦削的肩頭。他也不想逼她,可是他真的害怕。

    他將臉埋在她頸窩,兩具身軀緊緊相貼,她身上淡淡的馨香散開,若有若無的繚繞著他的鼻尖。他身子微微一僵,那剛才被挑起又被壓制的慾望頓時被釋放,體內的酒精更在此刻推波助瀾。

    他眸光一暗,幽深如潭。抬頭看她。

    漫夭感覺到他身體的變化,一回眸,便望見了他眼中遽然湧現的強烈渴望,以及他渾身散發而出的讓人心跳加速的慾望氣息。

    她忽然有些害怕。他們已經一年多沒有行房了,不知道如今這身子骨還能不能承受得了那般激烈的動作。

    吳世勳見她蹙眉,目中隱有懼意,他心底一沉,不自覺的就想,她如今竟連和他在一起也會有所顧忌了?想到此,心中百味齊集,說不出究竟是痛還是怒?

    漫夭沒注意他此刻的表情,只覺得被他這樣壓得久了,有些喘不過氣。

    “世勳……”她想叫他起來,但話才出口,他突然低頭吻住了她。

    雙唇灼熱,緊緊相貼,他的吻熾猛而急切,似是想念了很久很久一般。觸電般的感覺,她身軀微微一顫,體內久違的激情瞬間被點燃。

    喘息急促,她心跳加快,如鼓在擂。抬手勾住他的脖子,正欲回應,他的唇卻突然離開。

    她微愣,抬眼見到他眼中來不及收起的迷醉掙扎,以及他的努力克制。她微微蹙眉,感受著他胸口的急劇起伏,噴薄在她面龐的他的呼吸滾燙。

    “世勳,你……”她還來不及說什麼,他大掌疾揮,狠狠撕裂她的衣裳,露出雪白的酥胸。他眸色遽暗,呼吸粗重,進而飛快的出去她身上所有的衣物。

    黃幔落下,將二人與外頭的空間隔絕,掩住​​一床春色。

    屋子的四角垂懸的宮燈散發著柔和的光芒,透過綢緞般柔滑的明黃床幔,在二人的身上照出隱約而朦朧的光線,多了些夢幻之感。

    她望著身上的男子,只見他目中冷意不再,狂請奔溢,熾熱的眼神痴然凝望著她。

    “阿漫,”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輕喚,嗓音帶了情慾的暗啞,語氣卻是溫柔之極,“說……你愛我。”

    他的大手覆上她胸前的柔軟,不輕不重搓揉著她的敏感處,她渾身一顫,不由自主的輕吟出聲。 “嗯……世勳,我……我愛你!”

    他的手加重了力道,柔軟的唇瓣在她耳邊輾轉,灼燙的溫度令她身軀發顫,她聽到他喘息急促,兩個人的心都跳得飛快。

    黃帳內,二人交纏的肌膚溫度遽然攀升至滾燙,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曖昧氣息,欲說還休的姿態。

    吳世勳又在她耳邊柔聲說道:“阿漫,告訴我……你只愛我一個人。”

    漫夭體內的激情瞬間退卻,身軀僵硬。連帶著吳世勳的身子也僵了一僵。

    為什麼這個時候她還能保持著這般清醒?就不能意亂情迷騙他一騙?他停下動作,低頭伏在她胸前,貪戀的聞著她身上久違的迷人馨香,心頭湧起一陣陣酸楚。

    他有多久沒碰過她了?上一次抱她似乎是在一年前,之後因為孩子的事分開,後來失踪半年,等再見面時,她心裡那專屬於他的領地被人侵占,他的世界就那麼被摧毀了!

    一股濃烈的哀傷在這黃帳內瀰漫開來,取代了先前那股濃稠的曖昧。

    漫夭心中一緊,手撫上他的臉龐,他卻毫無預兆的突然衝進她的身體,霸道的想要佔有她的一切,證明身下這個女子是屬於他的,完完全全只屬於他一個人,誰也不能奪走。

    撕裂的痛楚陡然襲來,漫夭胸口一窒,險些昏過去。她張著嘴,大口的呼吸,還是覺得透不過氣。一雙手緊緊抓住他的手臂,手指泛著淡青。

    “世勳……我,我……不行。”她艱難的說著,眉頭緊皺,臉色煞白。

    吳世勳一震,慌忙停下動作,微微托起她的背,一手在她後背心用內力護住她心脈,另一手在她胸口一下一下輕輕的為她順著氣。

    漫夭這才慢慢緩過來,看到他眼中隱忍的自責,還有那痛苦的掙扎,她抓著他的手。他越是這樣粗暴,反复無常,她便越能感受到他心底的絕望。

    她將他拉下來,抱住。這個讓她愛著且又心疼的男子,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讓他不再絕望?

    “世勳……我愛你,你要相信我。”她在他耳邊極盡溫柔的訴說。

    吳世勳頭埋在她頸窩,雙手緊緊箍住她纖細的身子。他閉上眼睛,在她體內動了動,很小心的試探著她身體的反應。

    疼痛漸漸散去,一波又一波的情潮湧動,濕潤的觸感令他再也按耐不住。

    狂野的律動,粗暴的佔有,在她身上留下了青紫的印痕。

    “不夠,只是愛我……還不夠!”他狠狠衝擊著她的身體最深處,令人瘋狂的快感與那讓人窒息的鈍痛一起糾纏著在他心尖上翻滾。

    她睜著迷離的雙眼,因著身體過度的歡愉,細碎的嗚咽聲從她喉嚨溢出,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十指緊抓著身下的床單,雙眉皺著,分不清是因心痛到極致還是因身子快樂到極致。只是,顫抖,不住的顫抖,連身帶心。

    吳世勳目光復雜,眼中閃爍的光芒總是晦暗的不如從前那般明亮。他目光死死的盯住她的眼,似是要看穿她眼中的每一個神色,他不斷重複著那句:“不夠……阿漫,還不夠!你的愛……不完整……告訴我,你只愛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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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8番外 魂歸(一)

當我的身體無法再負荷我的生命,當我的靈魂脫離了軀體,那​​一剎那,我突然對生命產生了強烈的怨恨。

    我不甘心就這樣離開這個世界!不甘心屈服於這殘酷的命運對我們無情的擺弄!

    我的丈夫,我的孩子,我在這一世的父母和妹妹,還有那為我付出了一切乃至生命的齊哥哥……我愛他們!

    前世裡,我被人利用至死,這一世重生,我最痛恨不能容忍的便是欺騙和利用,可偏偏在這一世裡,我始終未曾逃出命運的手掌心,依舊是他人手中的一顆棋子。

    秦家七年,使得前世修得涼薄個性的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喚醒了我埋藏在內心深處對於愛的渴望,我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親情,所以秦家被滿門抄斬帶給我的打擊是那麼的強烈。因此,我選擇了一條對我來說非常艱難的道路。

    我走進了啟雲國,成為了從小在冷宮裡成長的公主——容樂。我的目的,等待有一天以容樂公主的身份和親家往臨天國皇室,找到陷害父母的兇手,為父母報仇。

    啟雲國的冷宮,春日無繁花,夏日無溫暖,秋日枯葉黃,冬日冰雪寒。

    我一個人住在這裡,面對一群瘋子,穿著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髒衣裳,將自己弄得也像一個瘋子。

    白天躲在破落的屋子一角,晚上抱著自己小小的身子,睡著冷硬的地板,看著風中飄擺著詭異的白綾……再也沒人問我餓不餓?冷不冷?那些關心我的、給過我溫暖的人,都已經永遠的離我而去了!

    我守著一架舊琴,對著樂譜不斷的撥動琴弦,涼白的月光透過殘破的窗子,照在我身上,我偶爾回頭看一眼地上的影子,我期盼它能聽懂我藏在內心裡無法說出口的悲痛。

    手指上幼嫩的肌膚被磨破,鮮紅的血將琴身染了一片詭異的妖冶。我看著它,手上仍不肯停。

    我拿著黑衣人給我的劍譜,在深夜裡踩著滿園的枯葉反复的練習同一個動作,從高大的梧桐樹上狠狠摔下來的時候,我忽然不想起來,就那麼仰躺在地,望著黑漆漆的天空如同深淵下的黑洞,吞噬著世間的光明,感受枯黃的葉子落到我身上、臉上,將我小小的身子覆蓋住。我忍不住想,如果我一直這樣躺下去,算不算得是一個解脫?

    我終於還是起來了!在這個冰冷的冷宮裡,我一個人,度過了漫長而孤獨的十個春秋。

    十五歲那年春天的一個夜晚,我忍不住想出去看看冷宮外的世界。於是我第一次翻出了冷宮那高高的院牆,找了一套宮女的衣裳,去了一個傳言鬧鬼的僻靜園子。

    那原本該是一處精緻的所在,因為鬧鬼的傳聞而荒廢,不過,對於待在冷宮那種破敗之處已長達八年的我來說,這裡如同仙境。

    園子裡清湖碧水,林木成蔭,石階層層往上是八角長亭,周圍樹木圍繞,看不太清全亭之景。

    我見四周無人,異常安靜,便在亭子對岸的草地上坐了,抱著雙膝,背靠著樹,目光望著倒映在湖水中的彎月。我想月亮也是寂寞的吧?就像我一樣,每日每夜只有孤影相伴。

    我愛上了這個地方,每晚夜深人靜便會過來,等到即將天明時又離去,就像遊蕩在暗夜裡的孤魂,見不得陽光。

    突然有一天,我心血來潮,飛渡湖面,練習輕功。接近對岸的時候,忽聞不遠處一陣輕微的咳嗽聲響起,我心中大驚,這裡何時來了人?我竟不知!

    凝聚的內力一散,我跌入了湖中。

    雖然我從前懂水性,但十幾年不曾游泳,已然生疏,加上這季節的水很涼,我費了很大的勁兒才冒出了水面。摸了把臉,一抬眼便看到了不遠處那亭中披著滿身月華的少年。

    他望著落湯雞一般的我,低低笑了起來,他的笑容溫和,帶了一股子儒雅之氣,我卻忘記了擔憂,心中生了薄怒。

    我挑眉望著,在水里待著一動不動。

    他出了亭子,步下石階,朝我走來。每一步,每一個動作,不慌不忙,優雅至極,顯然是有著良好的修養和素質。他站到離我不遠的岸邊,我才看清楚他的臉,眉如遠山,目若星子,面龐清俊溫和,氣質儒雅高貴,身材頎長,稍微有點瘦。

    我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這樣的男子,不,應該說我很久沒見過一個像樣的人,更何況是如他這般俊美儒雅讓人不設防的男子,我不禁愣了一愣。

    “你還不上來?水不涼嗎?小心凍壞了身子。”他微微笑著,朝我伸出手。他手指修長,手上肌膚蒼白。

    他略帶關懷的清雅聲音,令我那堵上心頭的鬱鬱之氣陡然散盡。我望著他伸來的手,怔怔發呆。八年了,第一次有人將我當成是一個人來看,第一次有人關心我的身子,儘管那也許只是隨口的一句,或者只是他習慣性的對於別人的關懷,無關於對像是誰。可我仍然止不住的心酸。我知道這個少年的身份不簡單,我也知道我與他的距離相差了十萬八千里,所以,微微轉過頭,避開他的手,自己爬上了岸,然後,在他詫異的目光注視下,就那麼離開了,沒有開口說一句話。

    我突然害怕心裡會生出溫暖的感覺,害怕一旦生了憧憬,以後會不習慣冰冷和孤寂。而這個男子,我與他之間的牽絆,就在這一日註定了。

    第二日,我忍不住又去了,我沒有往亭子那邊看,但我清楚的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看著我。我懷疑在之前的那些日子裡,他也都在,只是我不知道罷了。

    我們就這樣默默陪伴著對方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寂靜的夜晚,我想他也是孤獨的,否則,他不會和我一樣,喜歡這樣一個荒廢的園子,只是,他的孤獨和寂寞,掩藏的比我還要深。

    我慢慢習慣了有那麼一雙眼睛注視著我,讓我感覺到自己是真正的存在於這個世界。我習慣了有一個人那樣靜靜地陪著,哪怕我們各自孤獨著。直到有一天,我再去的時候,不見了他的身影,我心中不覺有些失落,才發現自己那顆沉寂的心竟然對一個一無所知的陌生男子產生了依賴,心中一驚,莫非是冷宮太冷,還是生命實在過於孤獨?

    我黯淡的來到湖邊,忽然想練劍,便折了一枝柳條,徑自練起來。我不知道這劍譜從何而來,我只知道,我應該練好它,將來才有能力替父母報仇。當我練到第八式的時候,我怎麼都覺得不對,心中便起了煩躁。忽悠一隻手握住我的手,清雅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聲說道:“這樣不對。”

    我一愣,竟不知他何時到的我身邊。

    他無事般的放開我,也折了一枝柳條,將我方才怎麼也練不對的招式輕鬆演練出來。我愣住。他卻已經停下動作,笑著問道:“看清楚了嗎?”

    我沒有回答,只是問了一句:“為什麼你會這種劍法?”

    他眸光一動,反問道:“應該是我問你,為什麼會皇家劍法?”

    我心下微驚,這劍法居然是皇家劍法? !拿給我劍法的黑衣人究竟是什麼人?而眼前的少年無疑是這皇室眾多皇子中的一位!我緊蹙著眉,暗想:怎麼辦?被他知道了!偷習皇家劍法是死罪,即便我的身份是公主,可一個冷宮裡的公主私自練劍,偷出冷宮,萬一傳出去,必定引人起疑。我腦子裡拼命地轉,想了無數種可能,每一種都足以讓我丟了性命。除非這個人死,才能保證我性命無憂!

    他似是看透了我的心思,轉過身子,微微側首笑道:“你該不會想殺我滅口吧?一你目前的武功,恐怕……還不行!”

    被人戳穿,多少有些尷尬,我強自鎮定心神,看著他,不說話。而他,也只是淡淡的看我兩眼,並沒有深究那個問題,彷彿他只是為了回答我的問題才問出了他的問題。

    我一時猜不透他的心思,也不敢多說話,我想這個人,不是表面看到的那般簡單。我無措的望著四周,心裡一片紛亂。他忽然牽了我的手,帶著我踏上石階,往亭子裡行去,我連掙扎都不能。

    他一邊走一邊說道:“若想看盡風景,只有站在高處,才可以。”

    我不習慣與人如此親近,一到亭子,連忙掙開他的手,退後幾步。

    他似是也沒在意,徑直走到亭邊,背對著我,望著底下的風景。我看著他的背影,清瘦中透出骨子裡的尊貴與堅毅,感覺他這樣的人,天生就應該站在高處,俯視一切。

    “你不好奇,我的身份嗎?”我突然問了這麼一句。

    他眸光微側,卻並未回頭看我,只淡淡道:“在這個皇宮裡,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身份和目的,你若不說,我又何須問?”

    從那以後,我們的話漸漸多起來,而我,也變得有生氣,笑容時常不離唇角,雖然那笑容隱藏著苦澀。

    我們經常在一起練劍,練到滿頭大汗,然後就坐在草地上靠著彼此休息。往日感覺到枯燥無邊的日子,因為另一個人,而變得有了意義。

    我掙扎在愛情和仇恨裡,找不到自己的路。我知道終有一日,我會嫁往臨天國,我一直在期盼,而如今,卻開始害怕那一天的到來。那時候的我,做夢也想不到,那裡會有那麼一個人將成為我一生摯愛!

    在容齊死後的那兩年裡,我時常問自己,假如我沒有失去那十七年的記憶,帶著對容齊的感情,我是否還會義無反顧的愛上世勳?

    我一直找不到答案,可是,當我的靈魂離開軀體,當我看到世勳出現在我的床前,我清晰感受到他內心湧現的無法承受的痛楚,彷若世界被毀滅般的絕望… …那一刻,我想我知道了,無論我是否失憶,我都會愛上他!因為他是吳世勳!一個可以為我生、為我折去驕傲、負盡天下的男人,我拒絕不了他!

    我這一世,注定要虧欠容齊。他是那麼優秀!他為了我,付出了鮮血和生命,我為他心甘情願服下“天命”,因他的死亡而悲痛到留下心悸的毛病,儘管他為我付出的感情沉重到我無力償還的地步,但我最終還是將我的命還給了他。我想,這樣,我就能少一些虧欠,可是,我卻更加愧對世勳!

    那一日,黃昏殘陽被抹上一層哀愁,籠罩著整座皇宮。秋日的冷風,無情的拍打著窗子,吹落枯黃的梧桐葉飄墜了滿園。

    我的靈魂漂浮在空中,看著我的孩子搖晃著我的屍體,惶恐無助的哭泣,我心痛至極,我多想再附上那具身體,睜開眼睛告訴他們:“別哭,母親還在。”我一次又一次穿過那具冰涼的屍體,怎麼也無法與之合一。

    當世勳踏進那間屋子,他不敢置信的站到我面前,怔怔的望著那全無氣息的屍體,沒有悲痛到流淚,沒有絕望到崩潰,他只是靜靜的站在那裡,安靜得讓人害怕。他什麼都不做,只輕輕的輕輕的說了一句:“阿漫,我……回來了。”

    如果靈魂還有生命,如果靈魂可以哭泣,我一定會哭到無法呼吸。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他的生命在枯萎,我彷佛聽到了他的心砰然碎裂的聲音……他是那樣的絕望,絕望到連悲痛都沒了力氣。

    我伸出手,想安慰他,可無論我如何努力,我的手只是穿透他的身體,無法碰觸他,我的擁抱……他再也感受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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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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