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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

回瞳關,屹立在南北朝之間,將臨天國一分為二。

    通往回瞳關的路上,兩邊是高山,中間一條寬闊的官道,由三匹駿馬拉著的一輛馬車在飛雪中疾馳狂奔,馬車厚重的車帑被迎面吹來的寒風掀起,豐內男子雙眉緊鎖,目光寒涼,一張英氣逼人的俊臉此刻血色全無。他一手緊緊按住胸口,一手扣住車板上的扶手,不讓自己在劇烈的顛簸中倒下去,儘管他因身上的傷口早已經渾身無力。

    馬車之後跟著十數騎,他們不斷揮舞著手中的鞭子,抽打身下之馬,以求速度能再快一些。侍衛李涼疾揮一鞭子,上前與馬車並行,透過被風掀起的車窗簾幔,見車內之人的身子控制不住的搖晃,他十分擔憂,對著馬車內大聲叫道:“陛下,你再堅持一會兒,很快就要到回瞳關了。”只要入了回瞳關,那便是北朝的地界,不怕他們追來。

    車內宗政無籌雙唇緊閉,淡淡斜眸看了李涼一眼,表示他沒事。他活了二十多年,大大小小的追殺經歷了無數次,早已經習以為常。想一想,以前年紀小手無縛雞之力被人追殺需要逃亡,如今貴為一國之皇,身負絕世神功依舊需要逃命,似乎有些諷刺。

    過了一炷香的工夫,巍峨高聳的城牆在雪霧中若隱若現,李涼心中一喜,立刻叫道:“陛下,回瞳關就在前面!我們就要到了!”

    宗政無籌面上毫無喜色,即便是就要到回瞳關了又怎樣,只怕,身後之人也要到了。冬季的夜晚風寒徹骨,大地一片雪色蒼茫。

    在馬車剛剛經過之處,數百騎狂奔而至,飛揚的馬蹄踏雪成泥,四下飛濺,雪霧如煙。領頭的男子眼光陰鶩嗜血,是極致的憤怒和悲傷在心頭交雜而成。寒風夾帶著冰雪拍打在他冷酷的面容,肌膚的溫度愈發的冰冷。

    吳世勳目光死死盯住前方,當疾馳的馬車出現在視線之內,他雙眉一擰,猛揮鞭子,身下寶馬如飛一般地疾馳而去,他身後的幾百人馬緊緊跟隨。一追上便迅速包抄了前面的十數人及一輛馬車,將其圍困。

    那十數人立刻勒緊韁繩,全副戒備,拔刀分散在馬車四周。他們面色凝重,將車內之人護在中央。

    吳世勳銳利憤恨的目光直盯著馬車,那目光似是要將馬車劈將開來,把車內之人碎屍萬段。他低沉著嗓音,冷冷道:“傅籌,今日,你插翅難飛。”他依舊叫他傅籌,在心裡他就不願承認這個人是與他有著血緣至親的哥哥。

    馬車內的宗政無籌面色鎮定一如往常,他看了眼放在一旁的劍,沒給予回應。倒是車外的李涼,披劍一橫,一副誓死護主的模樣,“只要有我李涼在,你們休想傷到陛下一根汗毛。”說罷對其他侍衛命令道:“保護好陛下”,

    “是!”眾護衛齊應,一臉視死如歸的表情。

    吳世勳不屑冷笑一聲,“哼!就憑你們?不自量力。”說罷鳳眸微微瞇起,舉起手中的劍,當空一指,薄唇緩緩吐出一個字:“殺!”

    寶馬嘶鳴,殺氣盪空。

    漫夭飛雪的寒冬夜裡,兩方人馬搏命廝殺,血霧噴濺,人命如萃芥一般。

    刀劍相擊,火花四濺,錚鳴之聲刺透耳膜。

    吳世勳騎在馬背,未來得及凝固的血泊倒映出他的面孔,染上一片耆血的紅。他對拼殺的眾人看也不看,眼中只有那輛馬車。就在大半個時辰之前,他還在接見各國使者,冷炎突然現身,一臉凝重的表情,說有要事禀告。

    他離開大堂,剛入了尚棲苑的大門,冷炎在他身後撲通一聲跪下。

    能讓冷炎如此沉不住氣的事情必是大事,他轉身,皺眉問道:“何事?”冷炎低著頭,語氣異常沉重,“皇上,北朝傳來消息,說......”說到這裡,頓住了。

    他等待著冷炎停頓過後繼續說下去,但是過了半響,冷炎仍日停在那個說字上,沒有下文,這種情形對於一個長年沒有情緒波動的人而言,非同尋常。他愈發皺緊眉頭,已有不耐,沉了聲,“到底何事?說!”

    “京城皇陵發生雪崩,貴妃娘娘的陵募…塌了!”冷炎絕對是第一次像今日這般禀報一件事如此艱難,只因為跟了皇上太多年,他太了解皇上心裡頭最在意的是什麼。

    吳世勳果然面色大變,急忙問道:“這是誰傳給你的消息?可準確?是只有母親的陵墓塌了,還是整個皇陵,都塌了?”冷炎道:“只有.......貴妃娘娘的……"

    “不可能!就算整個皇陵都塌了,母親的陵墓也不可能會塌!”吳世勳沉喝一聲,臉色難看之極。母親的陵墓才建了十幾年,建造時所選用的全都是最好的材料,其堅硬程度遠遠超越了其他的陵墓。不可能在其它陵墓都完好的情況下,只有母親的陵墓被毀,除非...…除非有人刻意而為!他驀地攢緊雙拳,強忍心頭翻滾的悲憤極怒,咬牙問道:“是他們母子幹的?”冷炎微微抬頭,一向如木頭般的表情也動了一動,“傅太后與北皇說年關將臨,要送您和太上皇一份大禮……”

    “砰!”不等冷炎說話,吳世勳怒氣橫熾,一向鎮定的他控制不住一拳砸在身旁粗實的廊柱上,頓時,廊柱沉木凹陷開裂,震下無數青瓦,落地粉碎。而他拳頭上皮開肉綻染滿鮮血。他們竟然敢動他母親的陵墓!他這一生,最愛的兩個女人,被他們一再傷害,他豈能容忍?冷炎神色微變,望著一向以冷靜自持的皇上,開口勸道:“請皇上保重龍體!”只是這些已足夠讓皇上震怒,而接下來的那些,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禀報?

    吳世勳極力穩定自己的情緒,每每遇到母親和阿漫的事,總能輕易擊潰他!以為傲的鎮定。過了半響,他捏緊拳頭,深吸一口氣,緩緩道:“我母親的遺體……”他只說了這幾個字,直望著冷炎。冷炎回道:“在陵墓坍塌前,貴妃娘娘的遺體被秘密運走了。”

    吳世勳一愣,目光瞬時凌厲如冰刀,急急脫口問道:“是何人所為?被運往了何處?是……是否完好?“他不會愚蠢的以為有人大發慈悲,毀了陵墓還會放過他母親的遺體。

    冷炎目光閃爍,被他凌厲的眼神逼得無處可躲。他不知道,這個消息,該如何禀告給皇上知道,而皇上知道後,又會做出什麼樣的事情來?十三年前貴妃之死已經折磨了皇上這麼多年,如今這樣殘酷的事實,皇上又該如何面對?

    吳世勳見他眼中猶豫不安的神色,心根狠沉了下去,深不見底的冰潭將他淹沒,他意識到不會是一個好結果,但是,究竟要壞到何種程度?

    “他們究竟把我母親的遺體怎麼處置了?“他腦海中閃現無數種可能,聲音不覺帶了些微的輕顫。

    “娘娘的遺體……被焚燒後,挫骨成灰。”縱然艱難,冷炎也說完了,他低著頭,等待著一場暴風雨的來臨。然而,等了許久,預料中的風雨並沒有到來。他疑惑地抬頭,只見皇上雙目通紅嗜血,不敢置信般地瞪著他,彷彿他說了天大的謊言。

    挫骨成灰,那是對十惡不赦之人最嚴厲的懲罰。而他的母親,是那樣善良美好的女子。活著的時候,每天錐心刺骨的煎熬,死得那麼不堪而慘烈。死後還要被人挖出來,毀屍挫骨。吳世勳腳下踉蹌一步,巨大的悲痛侵襲而來,他竟一時難以承受。

    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

    冷炎擔憂叫道:“皇上…請皇上節哀!”

    吳世勳扶著廊柱,立穩身子,“節哀?”他要的不是節哀,而是立刻殺入京城,將傅鳶那對母子乾刀萬剮以洩心頭之憤。悲慟已經令他喪失了理智,他通紅的雙眼迸射出仇恨的烈焰,望向京城的方向,一字一句道:“讓老九準備糧草,整軍十萬速速前來會合。”

    冷炎一驚,還不等他領命,宗政無憂已經轉身朝內院大步走去。

    此刻,他滿心憤怒悲痛,無以發洩。進了內院,發現屋裡無人,對外頭問道:“皇妃娘娘人呢?”

    一個丫鬟連忙上前行禮,“啟禀皇上,娘娘收到一個故人的來信,說是要出門​​會會故人。”

    吳世勳濃眉緊皺,“哪個故人?去何處會見?”阿漫在這渝州城並無熟人,又何來的故人?

    那丫鬈目光一閃,“回皇上的話,奴婢不知。”

    吳世勳不耐地揮手,示意她退下。他走到桌邊坐了,倒了杯涼茶水,一口飲盡,再將杯子重重掉了出去,瓷杯擲地,“啪”一聲脆響。門外的下人們嚇了一大跳,戰戰嫵嫵伏地拜倒。

    “皇上,屬下有事禀報。”門外一個侍衛跪報。

    吳世勳平了平喘息,“進來。何事?”今日的事情似乎格外多。

    “啟禀皇上,屬下剛剛接到密報,北皇來了渝州城,就住在祥悅客棧。

    吳世勳目光頓時一利,握緊的拳頭青筋暴起,他勾唇獰笑,很好,他正要找他,他竟自己送上門來了! “速點兩百人馬,隨朕去祥悅客找。”

    出門之時,他隱隱覺察到這件事似乎很蹊蹺。阿漫今日出去會見故人,而恰好傅籌就到了渝州城。

    到了祥悅客棧,那裡已人去樓空,在天字一號房,他沒有見到他恨之入骨的仇人,卻遇到了他心愛的妻子。故人,這便是她的故人!他的猜測竟然是對的。那一刻,傷心、失望、悲痛、憤怒、懷疑、恐懼.......這種種情緒紛湧而來,折磨得他幾乎要瘋了。他已經顧不上別人的感受,也無法用正常的思維去理解,所以,他就那樣丟下了一向放在心尖上疼愛呵護的女子,自顧自地追他的仇人而去。

    戰場廝殺仍在繼續,有人不支倒地,有人揮刀撲上來。

    利劍穿腸,滾燙的鮮血混合著內臟流淌了一地,蜿蜒著溶解了落地的飛雪。濃烈的血腥氣飄揚在寒冷的空氣之中,無盡的蔓延開來。

    黑夜,無星無月,潑墨般的顏色,壓抑極了。

    不到一刻鐘,馬車周圍的侍衛全部倒下,再無一人站立。唯一還喘著一口氣的李涼,倒在血泊之中,雙眼瞪得很大,盛滿絕望和不甘,他望瞭望不遠處的回瞳關,明明就在眼前,為何就是過不去?回瞳關守關的兵將都是廢物,離得這樣近,他們看不到這邊的打鬥嗎?他又朝馬車的方向看了看,無法瞑目地喃喃自語:“陛下…為什麼…為什麼您就是不肯聽從屬下的勸諫,用那個女人當人質呢?可惜,終究是說不完便嚥下最後一口氣。

    吳世勳帶來的人迅速解決完那些侍衛,便朝著馬車靠近,同時舉劍橫劈,車身碎裂,車架四散,馬車頓時被砍了個稀巴爛。

    車內之人仍坐得穩穩噹噹,面色鎮定非常,他對於周圍的一切似乎並不在意,只望著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男子,心裡一陣悲哀。他這一生,走到如今,真心待他的究竟有幾人?這前前後後換過無數貼身侍衛,這是唯一一個到死還在擔憂他生命安危的人。 “李涼,朕記住你了!倘若今日能活著離開,朕,定會善待你的家人。”他在心裡這麼說了一句,然後,握緊手中的劍柄,撐著身子站了起來縱然前方只有死路一條,他也得傅上一搏。

    宗政無籌緩緩踏下車板,那等著將他萬籌穿心的男子騎在馬背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他,眼裡仇恨的怒焰似是要將他燒的屍骨全無。他面色坦然鎮定,無畏無懼。也罷,皇位已奪,仇也報了,就算他今日為心愛之人而死,也沒什麼不好。畢竟母親還活著,刺下的,就讓母親自已去完成吧。

    宗政無籌站定,望著穩坐馬背的吳世勳,昂首,語氣平靜道:“我的命,就在這裡,你來拿。”

    百人齊動,正欲狙殺此人。

    吳世勳突然抬手製止,命其退後。他翻身躍下馬背,手中執劍圭地前行,力透劍身,在地上擊出一道長長的口子,像是要將天地都劈成兩半。

    寒風獵獵,吹在耳邊嗚嗚作響。天空中烏雲聚散無定,大雪紛飛,如鵝毛大小,在整個天地間漫夭揮灑,茫茫無際,看不到盡頭。

    人間慘劇,莫過於手足相殘。

    漫夭遠遠看著,沒有上前。一路從馬狂奔,心思百轉。吳世勳渾身散發的如地獄閻羅般的強烈煞氣,彷彿要毀天滅地,那是她從來都沒有見過的一面。她忽然覺得,也許他今日的反常另有因由,以她對他的了解,若僅只是誤會,應該不至於此。而他們兩人之間的仇恨太深,已經深到任何人都無力阻攔,包括老天。

    一丈之間的距離,兄弟二人執劍互指,殺氣大增。吳世勳劍上凝聚內力,揮舞間,一道刺眼的寒光凌空一現,他的劍已然直指宗政無籌的胸前,如閃電般的速度,那氣勢迅猛絕倫。

    宗政無籌忙揮劍一擋,劍刺耳鳴,聲勢浩大。強勁的劍氣和內力震得百步開外人仰馬翻。他用了十成的力道全力相擋,也僅僅只是一招,便分出了勝負。他傷勢本就嚴重,又失血過多,此時動用內力已是大忌,而吳世勳這一劍至少用了七成力道,於是,宗政無籌的身子如斷線的風箏般疾飛了出去,撞在一側的山腰上,重重彈回在地,他不可自製的悶哼出聲,口吐鮮血,傷口迸裂,五臟六臟彷彿都移了位。

    這一情形出乎宗政無憂意料之外,他不禁微微一愣,鳳眸半瞇,冷嘲笑道:“你怎會變得如此不濟?”莫非他又在使什麼陰謀詭計?

    宗政無籌時他的輕蔑只回以自嘲一笑,抬手抹了一把嘴角,卻止不住仍不斷湧出的鮮紅。生命的流逝,沒有帶給他絕望和悲傷,他栓起落在身邊的劍,強自撐著,以劍支地,艱難站起。在敵人的面前,就算是死,也要站著死!他目光幽幽穿過無數人馬,落在不遠處騎在馬背上的白髮女子,淒涼一笑道:“容樂,我死後,你…能記住我多久?”一天?一年?還是一輩子?這個問題,他真的很想知道。

    吳世勳身軀一震,執劍的手微微顫了一顫,他忽然也想知道這樣一個答案。如果,這個人為了她就這麼死在了他手裡,那麼,這個人是不是將永遠活在了她的心裡?這種可能,讓他的腳步如被釘在了地上,無法前行。他頓住身子,轉頭去望,風雪​​中,女子白髮飛散,身軀單薄,風鼓起她的狐襲大衣,像是隨時都要將她捲走。

    漫夭目光一如這夜空的沉寂,她緊抿著唇,這個問題,她不會回答,也無法回答。

    片刻的沉默過後,只有寒冷的風雪拍打而過的冷冽聲響,掠過他們的身子。風穿身而過,寒氣卻停駐在了心裡。

    “為什麼不回答?”問這句話的人,是宗政無忱,他望著她抱在懷裡的小小植物,目光冰冷複雜。

    漫夭握緊韁繩,雙腿夾了馬腹,驅馬上前。到跟前才跳下來,走到吳世勳面前五步遠的距離,直直地望著他的眼睛,面色平靜,輕嘆著問道:”你想听我說什麼?”

    吳世勳移開目光不看她,聲音冰冷帶著少計的惶然不安,“不是我想,而是你想。”

    漫夭揚唇,笑得苦澀之極,“我想?我想什麼你不知道嗎?我在這世上,不過是一縷孤魂…如果不是你,我這縷孤魂也早已魂飛湮滅,而這個世界,除你之外,沒有任何值得我留戀的。我所想....不過是,你活著,我就活著;你死了,我便死了。僅此而已!”她的目光坦誠而堅定,眼底的憂傷那樣清晰可見。這樣夠不夠?她的命是他的,她的身是他的,她的心也是他的,他到底還有什麼不放心?

    吳世勳與宗政無籌心底同時一震,她如此坦白而直接。吳世勳似是一下子不能回神,怔怔地轉眼望著面前的女子,眼神卻始終不曾變暖。

    宗政無籌忽然笑了起來,笑得淒涼慘淡,“我真希望客棧裡的那一劍,你沒有刺偏。“這樣,他便聽不見她對吳世勳生死相許的諾言,那麼,就算是死,也不會死得這麼痛吧?如果死在她的手裡,興許,他還能在她心裡…多活上幾天。

    漫夭聽著抿緊了唇,手提著劍,轉身朝宗政無籌走了過去。吳世勳看著她,沒有阻攔。

    漫夭腳步沉緩,每一步都在將自己的心變成鐵石。有些東西該看明白,也該想明白,如果他們兩個注定只能活一個,那她根本不用選擇。而傅籌,她不想他因她而死,但若今日他的死無可避免,那與其讓世勳動手,不如讓傅籌死在她手裡。她只是一個嬪妃,一個世人眼中的紅顏禍水,再心狠手辣也無關大局。而世勳卻不同,他是帝王!這個天下,總講究些仁義道德,那些表面的東西,別人可以不在乎,但是帝王,卻不可以不在乎。做皇帝就是這樣,很多事不由己心口這也是為什麼當初傅籌即位,老九隻是被軟禁,而宗政筱仁至今還能活著的原因。天下未定,帝王不能給人六親不認殘暴不仁的印象,否則民心皆背,殺了傅籌,廣攬皇權的溥太后又豈是那麼容易對付的?她望著宗政無籌那艱難支撐著站立的姿勢,用笑容掩藏痛苦故做無事的表情,像是曾經受過穿骨之痛後若無其事陪伴她的模樣。她心中酸澀莫名,她不禁回想,她前世今生活了二十多年,有幾人對她付出過這樣的真心?除了世勳憂,怕也只有傅籌了。命運弄人,他們都無力與之抗衡。她扭過頭,望著茫茫黑夜,壓下心頭的所有情緒,聲音清冷而平靜,”如果你想,我可以滿足你,再補上一劍。這一次,絕不會再有偏差。但你不要指望,我會因此愧疚一生。”

    也不知道是說給別人聽還是說給自已聽,她說完將手中的血烏往他面前一寨,也不看他,“這東西,我用不著,你請收回。”

    宗政無籌看著她扭到一邊的側臉,那微垂的眼睫掩蓋下的眸子是冷漠疏離的表情,而​​那表情的背後,總有一絲悲涼的讓人無法觸碰的東西。他低眸掃了眼遞到他跟前的小小植物,就是為尋這小小植物,他放下還不夠安定的朝堂,親赴邊關,三個月便可以平定的戰亂,他卻用了大半年的時間,出動所有人馬,不惜一切代價,只為她三千白髮。尋獲此物,三個多月來,不知道吸了他多少鮮血,傷了多少元氣。身體傷了只需要時間便可康復,元氣傷了,卻是難以補回,若是放在從前,即便受此一劍,他也不會如此不堪一擊。但是這些,有什麼用?

    “好。若收回血烏,便能減少你心裡的負擔,那我便收回。”他微微牽著唇角,那溫和的笑容一如從前日夜相伴的表情,但卻掩不去眼底的落寞和哀傷。既然快要死了,能多為她做一點,便多為她做一點吧。他笑著,語氣淡淡說:“這東西本就是尋回來玩玩而已,你不要,那便扔了吧。”

    他接過血烏,將那曾經珍視如生命的東西隨手丟垃圾般的扔了出去。精緻的陶瓷花盆碎裂成片,椎物的根莖折斷,有殷紅的血流淌出來,似是為它不幸天折的命運抒發著濃烈的傷感。

    漫夭只看了一眼,便抬高下巴,不願再看。

    宗政無籌微微笑著說:“容樂,動手吧。死在你手裡,是我最好的歸宿。”說罷緩緩閉上眼睛,等待愛人穿心一劍。他這一生活了二十二年,人人說他心思縝密算無遺漏,但這一次,放棄算計,不再籌謀,只求走出地獄,尋一個解脫。

    漫夭睜大眼睛望天,微微吸氣,雪花落進她眼裡,冰冷冰冷的感覺,從頭一直蔓延到腳底。她閉了下眼,握住劍的手緩緩抬起,竟沉重無比。

 

94.

突然,抬起的手被一隻大手握住,那隻手很冷,不復從前的溫暖。吳世勳不知何時已經來到她身邊,通過他們的談話,他已經知道了在這之前她刺過傅籌一劍,難怪傅籌如此不濟!倘若傅籌母子不曾毀他母親遺體,也許他會考慮放過他這一回,等來日再光明正大的較量,但是,他們母子手段如此卓劣令人不齒,他又何必管他受傷與否?

    “他的命,是我的。”吳世勳的目光始終盯住對面的男人。他絕對不會讓這個男人死在她手裡,即便是死人一個,也不能跟他搶她心裡的位置。

    漫夭轉頭看他,皺眉道:“世勳,你要理智一些,他不能死在你手上,即使你再怎麼恨他。”

    吳世勳自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他不在乎。他面無表情,說道:“放心,我不會這麼輕易讓他死。你讓開口”他可沒有忘記當初這個人是如何對待他的,刻骨的屈辱、肆意踐踏他的尊嚴、逼他當眾稱降讓他放棄江山以及十數日暗殿裡的鐵鍊鎖骨折磨,每一筆,他都銘記在心口

    漫夭被推到一邊,看他神色如此堅定,她深知勸也無用,只能在心底無奈嘆氣。罷了,他從來不在乎這些,爭奪天下也不過是為了復仇而已。

    宗政無籌睜開眼睛,嘲諷一笑,看來他最後的心願終是無法達成。

    吳世勳死死盯住他,握劍的手五指鮮血凝結,他緩緩舉劍,橫空一掃,凜冽的劍光將對面男人用以支撐整個身軀的長劍斷為兩截。

    宗政無籌失力,身子頓時傾倒,掉在冰冷堅硬的地面,五臟六腑都在叫囂著疼痛。因劇痛的隱忍,他眉心擰成一個死結,卻仍然咬緊牙,反手撐在地面,支起半個身子,神色平靜地望著指到胸前的寒劍,那森冷的劍氣直透肺腑,帶著一股欲將他剝皮食肉的痛恨,想來吳世勳也不會讓他死得有尊嚴,就像他曾經將其尊嚴踩在腳底一般。他無謂笑了笑,神色鎮定,淡淡道:“自古成王敗寇。落在你手裡,要殺要刮,隨便。”

    這樣淡定無所謂的表情令吳世勳非常不爽,他微微瞇起鳳眸,劍尖緩緩下移,來到他撐著身子的手肘關節處。鋒利的劍刃戎破肌膚,刺進血肉,慢慢頂上骨節之中最脆弱的相連之處。

    額頭青筋暴動,在這雪夜寒冬,冷汗悄悄爬上男子的肌膚,順著臉龐大顆滾落下來。牙根被咬得出血,宗政無籌沒吭出一聲。只是手射巨痛,再無力支撐,身子重又砸回冰冷的地面,後腦砰地一聲先著地,眼前金星閃耀。他閉上眼睛,大口喘氣,胸腔劇烈震動起伏。

    漫夭微微轉過臉去,週困的人盡皆屏息。長夜寂靜,只有劇痛的喘息起伏不定。

    吳世勳眼中浮出一絲暢快,吐字如冰:“說,你們究竟把我母親的骨灰如何處置了?”

    宗政無籌眼睫輕輕顫動,似是花了好大力氣,才重又睜開雙眼。他看著吳世勳,劍眉微揚,眼中神色不解,似是不明白他何以突然問起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

    吳世勳恨恨地瞪著他,咬牙切齒,聲音低沉,“少裝糊塗。你們母子如此狠毒,竟連一個死人都不肯放過!十五年前,傅鳶利用秦家對皇族的仇恨,對我母親用銷魂散,害她死得淒慘不堪。一年前,你們為了對付我,故技重施,想害死阿漫,讓我同他一樣,永遠活在悔恨和痛苦之中,但人算不如天算,你們奸計終未能得逞。”

    漫夭心間巨震,雲貴妃死於銷魂散?這件事她從來都不知道。這麼說,她那日的遭遇是在重複雲貴妃死亡的場景?那麼,世勳下定救她的決心需要多大的勇氣?又是何等的艱難?她一直以為放棄唾手可得的江山還有男人重逾生命的尊嚴對他來說,已經是最大的付出,原來竟不是!放棄江山和尊嚴,乃至他的性命,都不及重複往日父母的悲哀痛苦百倍。她此刻心底無比震撼,這便是世勳對她的愛!

    雲貴妃那樣不堪而慘烈的死亡,造成了世勳的心理陰影,所以他禁忌女人。他恨著他的父親,儘管他知道那不全是他父親的過錯,但他卻無法接受母親死在父親身下的事實。他那麼多年,一直活在矛盾和掙扎之中。她沒有任何一刻,像此刻這般感激自己的滿頭白髮,讓她沒有成為無憂心裡的另一道傷口。

    吳世勳一語戳中宗政無籌心頭痛處,一年前的那件事,最終造就的不是吳世勳的悔恨,而是將他打入了無邊地獄。

    吳世勳又道:“而今,你們傷害不到我,便去毀我母親陵墓,將她遺休挫骨成灰,心說到此處,他兩眼通紅,迸發嗜血寒光,一劍直指地上男子的眼睛,語氣陰狠道:“你…倘若我挖了你一雙眼珠,送去給溥鳶當除夕賀禮,她會作何感想? ”

    宗政無籌愣了一愣,你"母親陵墓好好的,我即便再恨,也不至……”他想說:也不至會去動一個死人,但是話未說完,他便頓住,驀地想起母后那句話:“籌兒,年關就要到了,你是否該為你父皇和你弟弟準備一份大禮?也好給他們一個驚喜。 ”莫非母后她…。

    宗政無籌目光變了幾變,看著眼前的利劍,面容不再平靜。若母后真毀了雲貴妃的遺體,他完全相信吳世勳真會挖了他的眼睛送去京城給母后。他死了不要緊,但母后看到他的眼珠,該會多難過?所以當那劍即將刺下之時,他叫道:“慢著。”

    吳世勳極盡輕蔑道:“你也會害怕?”

    宗政無籌不在乎他的嘲弄,面色十分嚴肅,帶著警告道:“你別忘了,還有一個人在我母后手中。她雖未動殺他的心思,但不保證她看到我的眼珠子還能保持清醒和理智。”一直都很恨的一個人,為何想到他會死,心中竟是這般滋味?他慢慢垂下眼瞼,濃密的眼睫掩去了目中神色。

    吳世勳微微一怔,繼而冷聲嗤笑道:“你用他的死活威脅我?哼!他的死活,我…不關心。”薄唇輕抿,他說著微微撇開眼,目光投向遠處,被漆黑的夜吞噬。

    漫夭立在一旁,一動也能不動。她看著那兩個針鋒相對的男人,已經無法插手他們之間的恩怨。挫骨成灰,這就是世勳今日反常的原因!到底是什麼樣的恨,竟能讓一個人瘋狂到如此地步,將一個死了十五年的人挖出來毀屍挫骨?

    遠處有激越而急促的馬蹄聲傳來,回瞳關大門突然被大開,雪色塵煙之中,上千鐵騎踏雪奔騰,如潮水洶湧而來,黑壓壓一片。

    吳世勳目光銳利,面色卻絲毫不改。冷炎沉了雙目抬手做了個手勢,二百玄衣人揮動鞭子,齊“駕”一聲,擋在前方拔劍橫指,準備迎敵。刻氣狂嘯,在夜空中翻滾,那氣勢絲毫不輸於鐵甲千騎。

    三丈開外,黑衣鐵騎首領勒緊韁繩停住,望著對面凌厲劍氣組成的陣勢即將撲面而來,立刻舉劍叫道:“且慢!本將乃回瞳關守將李石,奉我朝皇太后懿旨,有兩樣東西呈交南朝皇帝。”說著從左後方接過一件疊好的白色衣衫,高高舉起。

    天空濃郁的烏雲似是被沖天的劍氣劈開一道縫隙,冷白的月光投照在這片充滿血腥殺氣的大地山地上鮮血已然凝結,血色的紅冰混合著斷臂殘肢的屍體,逐漸被白茫茫的冰雪覆蓋住。

    狂風呼嘯,李石揚手一擲,白色衣衫被風撩卷開,在空中飄揚翻飛,如同陰曹地府中招展的慘白旗幟。

    吳世勳面色遽變,冷炎亦認出此物,連忙一拍馬背縱身飛躍而起,將那衣衫接在手中。他臉色凝重,緩步來到吳世勳面前,跪下,低頭,恭敬地用雙手棒起衣物,舉過頭頂。

    吳世勳握劍的手輕輕一顫,五指頓時失力,長刻掉在地上。他望著冷炎手中的白色衣衫,目中是濃濃的悲傷和愧疚。他眉心一抽一抽地抖動著,顫著手抓起那白色的衣物攢緊,心頭悲痛難抑,卻又極力隱忍著。

    漫夭也認出了那件衣服正是雲貴妃躺在寒玉棺中所穿的衣物,白色織錦,金絲線繡製而成彷彿盛開到極致卻永不會凋零的蓮花圖案。看到世勳強忍悲痛的表情,她心疼極了,大步上前,擔憂地叫了他一聲。吳世勳沒反應,只緩緩轉頭去看地上的男子,那目光陰鶩狠絕,似化作千萬道利劍,欲將地上之人撕個粉碎。

    漫夭皺眉,傅太后這麼做是什麼意思?在這個時候讓人送來雲貴妃的衣物,總不會是為了火上添油,置自己兒子於死地吧?她心念一轉,掉頭對李石同道:“另一件是何物?”

    李石朝右後方伸手,一名鐵甲騎兵將手中托住的一個半尺見方的黑木盒子移到李石的手上,李石舉到胸前,揚聲道:“這是皇太后贈與南朝皇帝的新春賀辛具體為何物,想必南朝皇帝已經知曉。如果不想本將打開盒蓋,讓這骨灰留在這片土地任人畜踐踏,就請允許本將派人接我朝陛下入回瞳關。

    漫夭一震,骨灰?是雲貴妃的骨灰? !傅鳶當真狠毒,挫骨還不夠,還要揚灰!

    吳世勳一聽,眉心檸成一個!字,眼中殺氣猙獰畢現。他捏緊拳頭,腳尖一挑,地上的劍重又被他握在手中,劍尖直抵宗政無籌的心口,不理會李石,只對宗政無籌冷聲一喝:“叫他們把東西送過來。否刖,我立刻剖了你的心。”

    宗政無籌垂眸看劍,再掀開眼皮,“放我走,他們自然會交出東西。”

    吳世勳沉聲道:“你妄想!”說罷,劍尖一挑,宗政無籌胸口的衣衫及包紮傷口的白色布帛皆被挑開,露出被撕裂的猙獰傷口。

    宗政無籌看也不看一眼,淡淡道:“那你就等著你母親被揚灰。”

    挫骨揚灰,在這個世界代表著罪大惡極,死後靈魂無所依從,永世不得超生,乃重懲之重。若是放在從前,漫夭也許不會相信人還有靈魂這回事,但自她穿越之後,卻不得不信,人,確實有靈魂。

    吳世勳利劍往前一送,順著原有的傷口緩緩刺入,殷紅的血映著森冷的劍,死亡,就在轉瞬之間。

    宗政無籌幢孔遽張,面色一陣慘白,喉嚨。發出大力的吞嚥之聲,卻仍阻止不了血腥氣在口中的蔓延。

    “將他們把木盒送過來。”吳世勳重複,聲音比這臘月間的冰雪更寒上百倍。他眸光冷厲殘暴,手上青筋根根暴起,手中的劍順勢在他血肉中橫著一攪,以示警告。

    宗政無籌身子一個抽搐,大口鮮血噴出,濺了滿地殘紅。

    李石驚聲道:“陛下!南朝皇帝快快住手,否則,本將要掀蓋子了。”他的手搭上盒蓋,作勢欲掀。

    吳世勳冷哼一聲,手上之劍不曾收回,“朕側要看看,你們皇太后是毀一個死人重要,還是她兒子的性命更重要?”他的劍就停在宗政無籌的心臟旁邊,只要再挪動哪怕一分,劍下男子便會一命嗚呼。他就不信,一個母親能枉顧兒子的性命!

    宗政無籌張口,已經喘不上來氣,但他目光平靜,沒有半點要妥協的意思。痛痛快快的死掉,總比落在吳世勳手上慢慢受折磨羞辱要來得好。

    李石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之色,但他仍強作鎮定,謹記皇太后的囑咐。手指扣緊了木盒蓋子,當真掀開了一條縫隙,狂風刮過,捲動灰煙飄渺而出,像是靈魂即將湮滅的表情。宗政無憂眼光立變,漫夭忙叫道:“等等。”

    李石停住動作,緩緩合上木盒,挑了眼梢,大聲問道:“怎麼樣?同意了嗎?”

    漫夭上前兩步,面色威嚴肅穆,昂首沉聲道“李將軍,你可知道你這麼做是在將你們北朝的皇帝趕上死路?難道.....你要做北朝的千古罪人嗎?你若還當自已是北朝的臣子,就應該立刻將你手上的木盒送過來,以保你們陛下不死。”她不知道如果李石送上木盒,世勳會不會放過傅籌,但是她知道,如果雲貴妃的骨灰真保不住,世勳必定會痛苦悔恨終生。

    李石面色一動,心底掙扎,一個國家的千古罪人,谁愿意背負這樣的罪名?可他卻沒有選擇。皇太后說只有按照她的意思才能救得回陛下,否則,陛下必死無疑。他對空嘆了一口氣,似是無奈卻又堅定,道:“你們說什麼都無用。不瞞你們,本將此行簽了軍令狀,本將一家老小都在皇太后的手裡,若是交出木盒救不回陛下,本將一家將會被滿門抄斬,橫豎都是個死,你們........就看著辦吧!”他說得確是實話。

    “她對你也不過如此!”吳世勳冷冷譏諷。

    宗政無籌雙眉一皺,垂下眼睫,只當沒聽見。

    漫夭見李石再次掀動盒蓋,且這一次的動作不似是試探,她連忙阻止:“慢!你怎麼讓我們相信你?”

    李石道:“本將雖然身份低微,但這點信譽還是有的。當然,你們也可以不信我。”他低下目光看自己手中的盒子,那意思很明顯,他們沒有選擇。

    漫夭回頭,微微猶豫後放柔了聲音,勸道:“世勳,你想殺他,以後還有很多機會。可是母親……我們賭不起。”

    吳世勳死盯著宗政無籌,緩緩抽回劍,垂眸咬牙道:“下一次,我不會再放過你。”

    宗政無籌嘴角輕揚起一個嘲弄而慘淡的笑容,母后果然很了解吳世勳!他想自己撐著起來,卻完全沒有了力氣,李石立刻派人前來攙扶他,將他安置上了馬車。馬車啟動時,他靠在車廂裡,艱難抬手撩開窗簾,最後望了一眼這裡唯一的一名女子,而女子眼中滿滿的都是對吳世勳的心疼與擔憂。馬車離去,她也不曾轉頭看上一眼。

    待馬車入了回瞳關內,李石驅馬退後,於十丈開外才翻身下馬,慢慢將手上托著的木盒平移到地上,然後嘴角幾不可見的抿了一個淺淺的弧,一副祝你好運的表情,繼而翻身上馬,一揮手帶領千騎揚長而去。

    吳世勳怔怔地望著遠處的那個木盒,彷彿失去了動作能力。冷炎時人示意,一名玄衣人快步朝木盒走去。

    漫夭黛眉緊蹙,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傅鳶這樣心狠手辣的女子,能用那樣的方式害死雲貴妃,又將其毀屍挫骨,真的會這樣輕易將骨灰交還給無憂嗎?她腦海中不斷回想李石離去時的表情,還有他接過木盒以及將木盒移到地上的動作。

    吳世勳亦在思索,感覺這骨灰得到的太容易。放傅籌走是迫不得已,阿漫說的對,傅籌走了將來還有機會殺他,但母親的骨灰絕對不能毀。他以為他們會不守信用,即便他們帶走骨灰,他以後也有機會重新奪回來,但李石卻如此輕易的留下了木盒,反而讓人不得不疑心。傅鳶既然想讓他痛苦,沒有道理將母親的骨灰送還於他。

    風越發的狂猛,肆虐著飛雪橫空亂舞。玄衣侍衛已經靠近了木盒,他蹲下身子,雙手棒著端起。

    漫夭和吳世勳陷入沉思,有什麼在腦海中呼之欲出,她驀地身軀一震,慌亂叫道:“別動!”

    與此同時,吳世勳亦是急急脫口:“住手!”

    可惜,已經太晚了!

 

95.

吳世勳和漫夭驚恐地瞪大眼睛,無措地張望著被一陣狂猛的旋風猛然掀起的漫天煙塵,大片的灰色煙霧盤旋於空,迷濛了他們的眼睛。玄衣侍衛望著手中已經鏤空的木盒子呆住,而盒子的底部中央一塊木板還在原地。

    飛灰散盡,與冰冷的雪一同絆灑在這片寬闊的馬路上。而他們身上的所有溫度,瞬間退卻,整個人如同冰雕一般,僵硬而冰冷。

    這個冬日的夜晚,奪走了他們生命裡剩下的陽光和溫暖。

    挫骨揚灰,那個如白蓮般純淨而美好的女子,最終還是沒能逃掉這樣一個結局。

    厚重的烏雲再次攏聚,將那一縷淺白的月光隔絕在這個充滿悲哀的世界之外,天空漆黑一片。

    空氣中死靜無聲,彷彿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一般。

    漫夭只覺渾身的力氣似乎都被抽盡,她緩緩跪下,對著那三丈之外骨灰揚撇之處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掌心鋪地,額頭抵在手背之上,地面的寒氣直沁肌膚,讓體內的血液降至冰點。冷炎與所有的玄衣侍衛也都隨之而跪,唯有吳世勳仍然一動不動,彷彿癡呆了一般。

    凜冽的狂風在他耳邊呼嘯著刮過,夾帶著嗚咽之聲,似​​是女子透著胸腔發出的低泣,淒慘而哀絕。他面容僵硬,瞳孔一片晦暗的血色,沒有表情,誰也看不出來他此劑心裡到底是哀是痛?其實,什麼都沒有,他腦子裡一片空茫,在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之中,那些空茫之地,逐漸被憤怒和仇恨所充斥,滿心滿腦子都只有兩個字:傅鳶!

    那個狠毒的女人,他要讓她付出代價。

    雙拳緊攢,他一回身飛速躍上馬背,猛揮鞭急“駕”一聲,寶馬嘶鳴,揚蹄沖天而起,竟獨自飛奔離去。冷炎連忙跟上,眾玄衣侍衛亦如潮水般退去。回瞳關外數十丈內,只刺下一堆殘敗的死屍和一匹黑瘦的馬陪伴著那名白髮女子。

    隆冬深夜,鵝毛大雪翻飛不止,她依舊伏拜在地,滿頭白髮凌亂散開舖在地面,連著她的一雙手,一同被冰雪淹沒。

    四肢麻木,她緩緩抬頭,撐著地面站起身子,眉心眼睫上的雪花跌落,在唇角掠過一抹苦寒滋味。

    這個時候,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三丈之外,她拾起地上的木板,走到前方馬路一側空闊之地,挨著山石邊,蹲跪下身子,扒開雪,用劍去挖那被冰雪凍住後像石頭一般堅硬的土地。這各路是他日征戰北朝必經之途,她不想讓母親的骨灰留在馬路上被千萬人踐踏,這是她此刻唯一要做的。

    回瞳關內,將營大帳。

    李石神色恭敬跪在床前,宗政無籌的傷口被處理妥當後,渾身無力靠躺在床上,連眼皮子都抬不起來。他聽完李石禀報那木盒玄機,面無表情問道:“是母后讓你這麼做的?!”

    “回陛下,是的。”

    宗政無籌微微皺了皺眉,一名士兵進來禀報導:“啟禀陛下,南帝帶來的人馬都撤走了,只有那名女子還在。”

    驀地睜開眼睛,他突然間從床上坐了起來,傷口被震得發麻,他彷若不覺,只急急問道:“她一個人?在做什麼?”

    “回禀陛下,是一個人。她在雪地裡跪了小半個時辰,後來拿著劍不知道在挖什麼。”

    宗政無籌一把掀開被子,李石驚道:“陛下,您身上有傷,應好生休養。

    “給朕備輦。立刻。“他推開李石,語氣堅定,不容置疑。

    李石無奈,只好命人在城裡找了一頂軟轎,鋪了軟軟的棉被,盡量讓他靠躺的舒服一點。

    出了回瞳關,不過數十丈的距離,很快便到。宗政無籌叫人將軟轎靠得近一點。掀起轎帘,他望著女子單薄瘦削的脊背,在狂風雪中因她手下的動作起伏震顫,他扶著轎身艱難站起,想往她身邊去。

    “別過來。”漫夭冷漠開口,低沉嘶啞的嗓音不像是她的。

    宗政無籌動作一滯,眼光黯淡,揮手讓所有人都退下。身上的大衣被裹得很緊,但寒風依舊呼呼地往裡灌,凍得人忍不住發抖。他撐著身子站了很久,一直怔怔地望著她,看她拼命用劍將冰土刨松,然後用手捧了土遠遠甩出去。動作很快,像是跟誰搶時間。

    他心頭酸澀,疼惜難言。 “容樂。”他叫了一聲,她沒有回應,很認真地繼續挖坑刨土,片刑也不停頓,似乎除了那一件事,其它的都與她無關。

    雪,落了她滿身,被扔出去的土又讓風捲了回來,打在她頭上臉上,她固執地重複著自己的動作,一下又一下……

    他終於忍不住,不顧自己身上的傷,朝她衝了過去,也不知道是從哪裡來的力氣。抓住她的手,他心痛的聲音低低叫道:“夠了,別挖了!“

    她的手真涼啊!就像冰凍三尺下的海水的溫度。他用力奪她手中的刻,那劍卻被握得死緊,彷彿與她的手凍在了一起。他又抬手想排去粘在她蒼白面龐上的浮土,卻被她偏頭躲過。

    他僵在半空的手,無力地垂下,輕聲問道:“你想埋什麼?這麼大的風,那些骨灰早不知被吹到哪裡去了!”

    埋什麼?她雙目無神,空曠蒼茫,如同漫無邊際的黑夜。寒風猛烈,骨灰無存,她到底要埋什麼?

    “埋我的幸福…可以嗎?”她輕緩的聲音,飄渺無定。似是在問別人,又似是在她自己。

    他呼吸有片刻的凝滯,眼神落寞中帶著對女子深深的疼惜,“你的幸福,不是在他身上嗎?他還活著,還愛著你,你何須如此?”她緩緩緩緩地轉過頭,眸底一片蒼涼的悲哀,嘴角噙著一絲薄涼的譏諷,出聲質問:“你以為…事到如今,我和他還有幸福?走到這一步,你…可滿意了?”

    從那一盒骨灰被揚起的那一剎那,她清晰的聽見了,幸福被折斷的聲音。原本這一切都可以不用發生,是世勳為了救她,在那個數万人的宣德殿外,放棄了江山,放棄了一切,將他母親的遺體留給了他的仇人,致使瞭如今他母親被挫骨揚灰的結局!世勳他是那樣愛他的母親,他如何才能接受這樣殘酷的事實?也許他不會後悔救她,但他必定為此背負上對母親的愧疚,無法原諒他自己。

    幸福於她,總是煙花一瞬,燦爛過後,留下的是恆久的哀傷口看不到希望的人生,該如何走下去?

    宗政無籌的喉嚨像是被卡住了一樣,張嘴吐不出聲音。這一趟渝州之行,他也許不該來!他一向理智謹慎,懂得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可是這一次,他所有的理智都敵不過對她的思念,不顧一切的來見她,難道竟錯了嗎?他想過,就那樣死在她手裡,也很好。可是,任他心思縝密運籌帷幄,但他的命運,似乎總在最關鍵的時候掌控在別人的手中!

    “容樂…”他想說對不起,卻被她打斷。

    “你可知道,我現在…最不想看見的人,就是你。”她跪在自己挖的那個坑前,坐在自已的腳上,雙腿已經麻木,沒有了半點知覺。她面無表情,聲音中繚繞著絲絲寒氣,“這個時候,我還不想殺人,你走吧。”她說完,自顧自地繼續挖著,不再理會身旁滿目悲傷的男人。

    過了片刻,宗政無籌深吸一口氣,轉頭去吩咐道:“來人,去找工具來幫忙。”

    “不必。我不想假手於人。”她冷漠拒絕,不留餘地。

    他皺眉,“你別固執,像你這麼挖下去,三天三夜,這雪都化了,你什麼也埋不了。”

    “這是我的事,無需你操心。”她冷冷地甩出一句。

    無奈起身,他身子晃了一晃,立刻有侍衛上前攙扶,他回到軟轎之中,吩咐道:“通知李石,關閉回瞳關,派大軍去前面守著,三日內,這條路不准任何人通行,違者格殺勿論。”

    “遵旨!”

    三日三夜,不停不歇,一個小而淺的土坑終於變成了一人之深,有兩具棺木大小。女子脫下身上的狐裘,一襲單衣跪地,用狐裘掃雪,將十丈之地未曾化去的冰雪埋在土坑之中,用土壤蓋住,在那坑前立了根木樁,被削平的木樁之上,什麼字都沒寫。

    宗政無籌坐在轎中一直默默地看著她,再沒開口說一句話。天氣愈發的寒冷,他傷口惡化,任李石如何請求,他都置若罔聞,靜靜地凝視著那個渾身散發著悲傷和絕望氣息的女子,他早就絕望的心更加的死寂。

    他一直在不斷的問自己:如果他不來渝州城,他是否會阻止母后將雲貴妃的屍休挫骨成灰?如果他答應吳世勳,強制命令李石先送上骨灰木盒,是不是她就不用這般絕望的掘土埋雪?似乎無論他做什麼,到最後帶給她的都只會是傷害!容樂……她可知道,他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她。

    堅持了三夜兩日,在身心雙重折磨下,他終於沒能支撐下去,昏倒在轎中,李石連忙讓人將他抬回去,找大夫救治。

    又一個黑夜的來臨,她做完所有的一切,四肢乃至身軀都好像不是自己的,完全不聽使喚,就連想抬一下眼睫都是那樣的因難。鼻息微弱卻灼燙似火,雙手指甲斷裂,指尖血肉模糊​​,泥土參進皮肉,與鮮血一起凝結成塊。她跪在木樁之前,在心裡祈禱:“母親,你若在天有靈,請保佑他。”

    以劍支地,撐起身子,卻無從站立。她努力地嘗試了好幾次,還未站起就已經掉了下去。她躺在地上,悲哀的仰望著天,天空浮雲處處,茫茫無際,她緩緩合上雙目,乾裂的唇瓣在風中微微顫動。

    醒來的時候,已是半夜,她躺在尚棲苑的寢閣大床上,雙腿依舊麻木。

    迷迷糊糊中,聽人說:“娘娘寒氣已經入骨,這雙腿怕……”

    “怕是怎樣?”

    “怕是……不容易復原。”

    “什麼?竟如此嚴重!肖大夫,你趕緊想辦法救治,如果娘娘的腿真有個好歹,你我一家老小,恐怕一個也逃不了!”

    “是,是,俞大人,小的這就想辦法。可是……娘娘金玉鳳體,小的想為你娘娘施針也……

    這都什麼時候了,還管這些!你快去。 ”

    “是……”

    膝蓋處密密集集的麻痛感傳來,她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手輕輕動了動,睜開眼睛的時候,那個大夫施針已經完畢,她的腿總算有了點感覺。見她醒來,那大夫嚇得慌忙跪下連連請求恕罪。她有氣無力,微微張。 ”嗓子火燒一樣痛,啞聲道:“起來罷。俞大人,皇上現在何處? ”

    簾帳外,俞大人忙回道:“回禀娘娘,皇上三日前不知何故,連夜離開了渝州城,聽說是回了江都。”

    她黛眉微蹙,垂下眼睫,盡量平緩語氣,問道:“可曾留下什麼話?”

    俞大人道:“回禀娘娘,皇上交代,等娘娘想回江都之時,讓微臣準備一輛舒適些的馬車護送娘娘回去。”

    想回江都之時?他不在,她留在渝州城做什麼?她緩緩閉上眼睛,濃密的眼睫顫抖了幾下,握緊被角,十根手指都被厚厚的布帛包紮起來,粗腫而笨重。過了半響,她又問道:“那十四國的使者……”

    “這個請娘娘放心,微臣奉皇上旨意好好招待十四國的使臣,在昨日派人分別護送他們離開,應該……不會有差錯。”

    “應該?”漫夭睜眼,目光凌厲,“不能是應該,必須是肯定。你派了多少人護送?”

    俞大人微愣,連忙回道:“每個國家使臣,明處安排了百名護衛,暗處還有……不等他說話,漫夭雙眉一皺,“你這是在擴大敵人的目標! ”

    俞大人雖然才學有限,但也是一個頗為自負的人,此刻見她這般反應,只當她是因為皇上提前離開而心裡不痛快,不禁有些不以為然,道:“微臣派去的都是從軍隊中挑選出來的精英,娘娘不必擔心。”

    漫夭撐著身子坐起來,面色肅穆深沉,語氣嚴厲道:“不用擔心?只怕出了事你一顆腦袋擔不住!你速速派人偽裝成各國使臣的模樣,抄小道走,盡量在一天內趕上他們,擾亂敵人的視線。現在就去辦。”

    俞大人覺得自己的辦事能力被懷疑了,不覺有些不痛快,暗暗想著,她一個后宮嬪妃多管閒事!但礙於身份,他即便不願,也又不得不聽命行事。 “微臣這就去辦。”

    俞大人退了出去,漫夭叫來府中的管家,吩咐道:“立刻準備馬車,本宮要回江都。”

    肖大夫驚道“娘娘,您的身子……她淡無表情道:“不礙事,你去幫本宮開幾幅藥備上。 ”

    戰事要提前了,很多事情還沒辦妥,她得趕緊回去。俞知府的管家辦事效率很高,一炷香的工夫,馬車和路上所需之物皆準備齊全。

    兩名丫鬟扶她上了馬車,她閉著眼睛躺在厚厚的錦被之中。

    一路顛簸,她渾渾噩噩,日夜不知。

 

96.

江南皇宮,議政殿。

    “她可回了?”埋頭在政務之中的帝王無意識的又問了出來,這是他今日第四十九次問到這個問題。

    “回皇上話,娘娘還未回來。”祥公公恭敬小心的重複著答案。總覺得皇上這一次回來,有什麼變了。他很奇怪,皇上和皇妃娘娘那麼恩愛,形影不離,走的時候是一起走的,為何回來卻只有皇上一人?

    吳世勳習慣性的頓了頓手上的動作,轉頭看一眼放在旁邊的母親的遺物,那件繡有蓮花的衣袍。他眼底陰鬱,神色憂傷。那一夜,他心情悲慟,縱馬狂奔,只用了兩日便趕回江都。處理政務,校驗軍隊,籌集糧草,不讓自己有片刻的分神。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自己?為阿漫所放棄的一切,他從來都不曾後悔,也不曾有半點猶豫,可是卻沒料到,傅鳶竟然還活著!且行事愈發的歹毒。

    一向狂傲自負,自以為天底下沒有任何他辦不到的事,然而,由於他的原因,害得母親屍骨無存,他連骨灰都保不住,他枉為人子!若不能早日攻入京城,將傅鳶那個狠毒的婦人千刀萬剮,他又有何資格擁有幸福?

    “皇上,俞知府傳來消息,皇妃在回江都的路上。”冷炎突然現身。

    吳世勳微愣,眼底閃過一絲期盼,吐出一口氣,問道:“她……可還好?”

    冷炎道:“信上未提及,想必無事。”

    吳世勳點頭,沒事就好。 “無隱樓的人馬聚齊了?”

    冷炎應道:“是。連同在江湖中招攬的武林人士,共八千七百人。”

    吳世勳道:“武林人士單獨編成一支軍隊,以備後用。”

    冷炎領命,望著他埋首的日漸消瘦的身影,欲言又止。

    這時,一名軍中將領求見,禀報導:“啟禀皇上,糧草已備齊。”

    吳世勳頭也不抬,“吩咐下去,大軍三日後出發。”

    “遵旨。”

    五更過後,天才濛濛亮。

    漫夭乘坐的馬車到達江都,直奔皇宮。

    走在宮裡,馬車速度減緩,漫夭撐著身子坐了起來,用腕骨按揉太陽穴。迷迷糊糊睡了三個日夜,頭昏昏沉沉,難受極了。

    漫香殿的一眾宮女太監聽聞娘娘回宮,連忙放下手中的話,出門跪迎。

    “公主姐姐,您終於回來了!”蕭可高興的跑出來,像往常一樣挽住她的手臂。透過厚厚的衣物,都能感覺到她身子的滾燙,蕭可一愣,拉過她的手,指尖飛快按上她脈搏,片刻後驚叫道:“公主姐姐,您……”

    “進屋再說。”漫夭淡淡截口,不願她染病的消息傳出去,這個時候,不想讓世勳再為她擔憂。

    蕭可扶著她進了寢殿,屏退了其她人,急急叫道:“公主姐姐體內的寒氣怎麼這麼重?您快躺下,我再給您瞧瞧。”

    漫夭依言躺下,蕭可搭上她的脈,一雙柳眉皺了又皺,緊得像是解不開的疙瘩。

    “怎麼?”漫夭蹙眉,語氣聽上去似是很平靜,心卻懸起,問道:“是寒氣入骨不能根治,還是我的腿……廢了?”

    蕭可鬆開她的手,搖了搖頭,“都不是。寒氣入骨可以慢慢驅除,您的腿施幾次針好好修養應該也沒什麼大礙。”

    漫夭眉心緊皺,又問:“還有別的問題?”

    蕭可歪著頭,神色間十分疑惑,似是有什麼事想不通。 “我也說不清楚。姐姐的心脈好奇怪,跳得比一般人慢了很多,明明有問題,可是……又看不出問題出在哪裡?好像一切都很正常。我從來沒遇到過這種情況,如果師父還活著就好了,她老人家一定知道是什麼原因?”

    漫夭聽說雙腿無事,心安了下來,她寧願死也不願做一個殘廢。放鬆了身子,無力輕聲道:“想不明白就別想了。去煎藥吧,我先睡一會兒。”

    “哦。”蕭可應著離去,半個時辰後回來伺候她服藥,然後為她的腿施針,剛拆開她腿上的棉布,“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姐姐,您的腿……這是……”

    她面色淡淡道:“沒什麼,你施針吧。我先睡了。”

    不知道又睡了多久,她迷迷糊糊聽見門外有人嚷嚷:“七嫂,七嫂……”

    九皇子一下朝聽說漫夭回宮,急急忙忙趕了過來。喊了兩聲,人已經到了寢殿門口,宮人們還來不及阻攔,他就已經大步跨了進來,叫道:“七嫂,你總算回來了!快去勸勸七哥吧,他不要命了!”

    漫夭在迷糊之中,聽到最後一句話,立刻清醒過來,此時身上熱度已退,她慌忙支起身子,緊張道:“他怎麼了?”

    九皇子答道:“自從渝州城回來之後,七哥就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也沒好好睡過一覺,這樣下去身子怎麼受得了?而且,明天就要出兵攻打北朝,他還要御駕親征,只怕這仗還沒開始打,他就先倒下了。”

    “他現在何處?”漫夭一聽有些急了,料得到他必然要提前出兵,卻沒想到這樣快,並且還要親自出征。

    九皇子道:“剛散早朝,他回了議政殿。”

    漫夭立刻掀開被子,想披衣下床,哪知一時太過心急,頭重腳輕身子沒力氣,一頭便朝床下栽了下去。

    九皇子一愣,離得遠,來不及扶她,只能看著她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才跑了過去,問道:“七嫂,你這是怎麼了?雖然著急,也用不著這麼急呀。”

    地磚冷硬,她頭先著地,眼前一陣昏黑。額角大塊青紫瘀痕幾乎見血,她用手揉了一把,痛得鑽心,連忙停住。輕輕嘆息一聲,真是越急越亂。見九皇子擔心地看著她,她搖了搖頭,扶著床站起來,正好面對著梳妝台的鏡子,只見鏡子裡的人面色蒼白,像是一個久病之人憔悴不堪,她微微一愣,在床邊坐下,對九皇子說道:“你先去,我一會兒就到。”

    九皇子見她神色有異,有些不放心,“七嫂,你……真的沒事嗎?”

    她垂下手,摸了摸痛得麻木的雙腿,喘了兩口氣,才隨口說了句:“沒事。”

    九皇子心裡有些微的疑惑,但他一心擔憂他的七哥,也沒再多想,答應一聲就先走了。

    她仰起頭,深吸了口氣又重重吐出,隨手抓了一件外衣套上,走到梳妝台前坐下,命人吩咐御膳房準備膳食。

    梳洗過後,她往臉上塗了些胭脂水粉,盡量掩蓋住病容和額頭的青紫淤痕,想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點。膳食備好,她帶著宮人們往議政殿而去。

    九皇子在殿外焦急地來回踱步,見漫夭到了立刻迎了上去,“七哥在裡頭。”

    她點頭,步上台階,卻被門口從未見過的幾名侍衛攔住,“皇上有旨,任何人不得入內。”

    她皺眉,還沒開口,九皇子先斥道:“大膽!你們看清楚了,她是皇妃娘娘,有參政之權。這皇宮裡頭,皇上能去的地方,沒有皇妃不能去的。”

    侍衛面色微變,下跪道:“這是皇上的旨意,請娘娘和姜王別讓奴才們為難。”

    “你們!”九皇子就要發作,只聽漫夭沉下臉,對那侍衛冷冷命令道:“讓開!”

    侍衛們被那一聲冷斥嚇得身子一抖,低下頭去,不敢動。

    漫夭伸手就拔了一名侍衛身上的佩劍,指著他們,厲聲道:“皇上幾日不曾好好進膳,本宮是為送膳食而來,你們膽敢阻攔,就是置皇上龍體於不顧!枉顧聖命,你們該當何罪?”

    侍衛們驚住,這種罪名他們可擔當不起,忙認錯求饒:“奴才該死,請娘娘恕罪! ”

    九皇子喝道:“還不快滾開!”

    “是。”侍衛們讓開,漫夭便進了殿,殿內窗子緊閉,依舊冷得驚心。

    伏案辦公的帝王早已聽見外面的喧鬧之聲,他手握朱筆,微微一顫,一滴墨便濺上桌案,緩緩暈開。他皺眉不語,眼睛一直盯著緊閉的殿門。從下了早朝,有人向他禀報她回宮的那一刻起,他一直在掙扎,怕見她,卻又如此渴望見到她。他不禁會想,她回宮之後第一件事會做什麼?她會不會來看他?會不會怪他將她一個人扔下?她能不能理解他此刻心底的掙扎和愧疚,以及無法面對的苦楚?

    這樣的折磨,他覺得自己快要瘋了!

    當厚重的殿門被推開,那個纖細的身影出現在他的視線之內,他忙不及地垂下眼,去看手中的奏章,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從來不知,原來自己竟有如此怯懦的時候。他聽著她熟悉的腳步聲,似乎有些虛浮不穩,而她命奴才們放下膳食的聲音,帶著微微的嘶啞,讓人聽了就忍不住心疼。

    漫夭等那些宮人們都退下後,才慢慢走到御案前,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溫柔笑著叫他:“世勳,過來吃飯。”

    他面容疲倦,雙眼由於得不到休息而微微凹陷,聽到她的話,他心底一顫,似是等一句話等了很久終於等到般的心情。他突然明白,為什麼這幾日他都不想用膳,原來不過是在等這樣一個人說出這樣一句話。

    站起身,他不看她,徑直走到飯桌前坐下,熱騰騰的飯菜散發著誘人的香味,肚子咕嚕一聲。

    漫夭微微一笑,在他對面坐了,想幫他盛飯,剛抬手覺察到手指的笨重,又放了下來。看著他自己盛飯,夾菜,大口扒飯,不再如從前的優雅。她靜靜地坐著,靜靜地望著,始終沒動筷子。毫無食慾,只想這樣看著他,一直看著,若能就這麼看到天長地久,即便不說話,也是好的。可是,明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再相見?

    天下之爭將要開啟,戰事從來輸贏無定數,她現在這樣的身體,跟著他只會是個拖累。

    抿了抿唇,口中殘留的藥的苦味,彷彿一點一點滲透到了她心底最深處,她微微撇過頭,鼻子微酸。

    風捲殘雲般的速度,用完膳,他放下碗筷,平緩著語氣,問道:“你為何不用?”

    “我吃過了。”她深吸一口氣,微笑著回應。 “聽說你要御駕出征,明天出發?”

    他點頭,輕“恩”了一聲。不再言語,過了一會兒,他起身回到御案前,她咬了咬唇,轉頭望他,“出發前的最後一天時間,能不能留給我?”

    他微微詫異,這才抬頭看她,才幾日不見,她的臉龐似乎瘦了一圈,嘴角揚著淡淡的笑容,卻掩飾不住眼底透出的憂傷和徬徨。他直覺的想要答應,卻在話語出口時變了,“我還有事。這些政務必須在明日出征前處理完。 ”

    她目光黯然輕垂,“明天我幫你處理,也不行嗎?”

    他閉著唇,不說話。

    桌上的飯菜漸漸涼了,屋子裡僅有的熱氣也都消弭殆盡,她緩緩起身,用力的微笑,“你忙吧,我先走了。晚上記著要休息,如果你倒下,就沒有人能為母親報仇。”說完,轉身,撐著疲憊無力的身子,慢慢朝門口走去。

    纖瘦的背影,如此單薄,看上去孤寂而淒冷。

    “阿漫,”他不由自主喚了一聲。

    才幾日不見,他們之間,已經隔了太遠。一個屍體乃至靈魂的毀滅,造就了兩個人的滿心愧疚,那是永遠也不能跨越的距離。

    “對不起!”他喃喃出聲。將她一個人扔在渝州城,對不起!不能像從前一樣對她呵護寵溺,對不起!他甚至覺得,這次將她拋下,如果她選擇傅籌,也許會比回到他身邊更幸福。

    眼淚突然湧上眼眶模糊了視線,她仰起頭,吞嚥著喉頭的苦澀,聲音空茫而飄渺,“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對不起你,才害了母親。”

    他一震,竟忽略了,他在愧疚的同時,她也會心存虧欠。他大步追上去,在她出門前拉住她,“不是你的錯,你無須自責。”

    那是誰的錯?她在心裡這樣問自己。不是她的錯,也不是他的錯,可是他們卻要承擔最殘酷的結果。

    扳過她的身子,迎著光線,她額頭大塊腫起的青紫瘀痕竟那樣明顯,他驚道:“你額頭的傷……怎麼回事?”

    她忙側過頭,淡淡道:“沒事,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皺眉,“好好的怎會摔跤?”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她這樣沉穩的女子,不小心摔跤的事不會發生在她身上。

    “真的沒事。”她努力微笑。

    他嘆口氣,去握她的手,她一驚,忙將手背到身後,目光躲開他,“你快處理政務吧,我累了,想回去休息。”說著不等他開口就要離開。

    他目光一沉,一把抓住她,不由分說拽過她的手。她本就渾身無力難以支撐,此時被他這麼一拽,她連站也站不穩,就倒了下去。他臉色一變,伸手去撈,她的雙膝已經著了地,尖銳的刺痛感傳來,她止不住悶哼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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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如果傅籌的原名,和無憂的名字很像,沒改到真的很對不起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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