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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上天遁地

一室的白霧聚散飄渺,蒸騰於空。偌大的溫水池中,漫夭不知泡了多久,冰涼的身子終於暖了起來,但心卻彷彿被掏了出來晾在了冰天雪地之中,散發著幽幽的寒氣。身子裡似乎還殘存著那個人的溫度,初經人事的疼痛於她的身體如同她心間情被撕裂留下的痕跡。

她睜著眼睛,木然的望向一旁攏住霧氣的簾子,水霧凝結成珠順著紗紋緩緩淌下,滴在潔白的地磚,蜿蜒成線。忽然,簾子動了一下,很輕很輕的一下,幾乎看不出來。四下里門窗緊閉,何來的風?

她眸光一閃,眼中有利光劃過,一把抓起池邊的衣物毫不猶豫的塞進了水池之中,她靠著池邊的身子向著水底滑了下去,溫水一寸寸沒過她的胸口、頸脖、眼鼻、頭頂,沒有蕩起一絲波紋漣漪。她整個人都貼在池邊的底部,宛若一條攀在峭壁的蛇,如墨烏絲被完全浸在水中,她用手緊緊攏住,貼在玉石邊的髮尾在水中根根張揚飄舞著,似是不甘於她手心的束縛,欲掙脫開來。

閉著眼睛,耳朵緊緊貼住池邊的玉壁,外面的動靜即便是再輕微在她耳中也變得清晰起來。然而,她卻不曾聽到一丁點的腳步聲,只有細微的碎音似是高絕的輕功施展下衣袂劃空之聲,轉瞬即逝,繼而回復平靜。

漫夭並未立即浮出水面,而是維持著原有的姿勢,靜靜地感受著胸腔內的空氣被一點點的抽乾,這種在死亡即將來臨的窒息中告別愛情的方式也是一種不錯的選擇。她必須讓自己牢牢記住,欺騙和利用在她的世界裡無處不在,即便討厭,也要習慣。愛情是一種奢望,只要心堅硬如鐵,誰都傷她不得。

堅持到最後一刻,胸口窒痛得像是被人生生撕裂開一般,她這才衝出水面,在四濺的水花中仰著頭張大嘴巴用力的呼吸,竟感覺到暢快。生命中總有值得留戀的東西,比如這空氣。她揚起唇,淡而薄涼的笑。

過了一會兒,水開始發涼,未免節外生枝,她沒再叫人來添熱水。空氣中的水霧漸漸散去,一眼清明。水涼得透徹的時候,她散在浴池邊的頭髮也乾得差不多了。門外傳來輕盈的腳步聲,這一回,她並未潛入水中,連眼皮子都沒動一下。

來人走到她身後五步遠停住,掏出一個淺色的布包用雙手捧起,單膝跪地,壓低聲音道:“屬下拜見公主,這是梅姑娘為公主準備好的衣物及頭飾。”

天色灰暗,晚風清涼。衛國將軍府因貴客的到來,燈火通明。傅籌安排好了晚宴,便領著容樂長公主參觀府中各處,看是否有需要改動的地方。吳世勳好興致地隨著他們一道,太子自然也不落下。

一行人緩緩走在通往後園的廊道,傅籌指著左手邊一片蔥翠竹林,朗聲介紹著:“這片竹子是兩年前讓人種下的,你要是不喜歡,可以叫人砍了去。這竹林的後邊便是清謐園,本將特意為公主所準備的寢居……我們過去看看。”

傅籌溫雅地做了個請的手勢,紅衣女子笑著點頭道:“好。”

清謐園,果然是清幽靜謐,又不失雅緻。傅籌與紅衣女子走在前頭,挨個屋子都要進去瞧瞧。

宗政筱仁跟了一會兒,見將軍府的景緻較為清雅,論奢華與精美,自是無法與太子府相提並論,因此,他倍感無趣,百無聊賴地看了看走在身邊的人,只見吳世勳踏著慵懶的步子,似是行走在自家園子般的隨意自在,他偶爾會拿眼掃過四周,深如幽潭的眸子裡看不出任何情緒。宗政筱仁道:“七皇弟今日怎這般好興致?平常你可是連皇宮裡的御花園都不看一眼吶。”

吳世勳落下傅籌他二人一小段距離,對時不時由風送過來的陣陣脂粉氣蹙眉,他漠然地瞟了一眼宗政筱仁,不欲理會,而他的眼神從來都沒真正離開過走在前頭的兩人。這時,前面二人拐了一個彎,踏上幾步台階,只聽傅籌道:“這裡是浴室,今天下午本將有一位朋友用過,因此有一些潮濕。公主不會介意吧?”

紅衣女子笑著道:“無礙。”

吳世勳眼光微變,自是知曉傅籌口中所說的朋友是為何人。他踏進浴室,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懸在門口與浴池之間的簾子,阻隔了裡面的風景,紅衣女子已不在他視線之中,吳世勳皺眉,還未上前,見傅籌一把揭下擋住他視線的仍泛著潮氣的簾子,對外頭的下人道:“這簾子怎還掛在這兒?還不拿下去清洗!”

一名婢女聞言連忙進屋將簾子收走,整個浴室一眼望盡,除了牆壁、地面、水池,只剩下他們幾人,再無其它。

紅衣女子半蹲在浴池邊,用手在池中撥了撥水,劃出一道道碧色漣漪,襯著瑩白纖細的手指,更是如青蔥白玉,散發著柔美誘人的光澤。女子微微轉頭,似是在看傅籌,眼角余光卻掃向直盯著浴池看的吳世勳,淡淡笑道:“這浴室雖比不得我從前在皇宮所用的奢華旖美,但也夠寬敞,只可惜這水……不是溫泉之水,真涼!”

女子的聲音清雅空靈,宛如天籟。她站起身,用衣袖攏了自己的手,似乎是被冷水冰著了一般。池中水漣依舊,她人已步出門口。經過吳世勳身邊之時,又是一股子脂粉香氣撲鼻,似乎還夾雜著一絲淡淡的淡雅清香,若有若無,不可捕捉,只因被脂粉香氣掩蓋了去。

傅籌在她身後歉意笑道:“公主說的極是,但這附近實無溫泉可引,只好委屈公主將就了。”

紅衣女子徑直出了浴室,面色淡漠無波,雙手在衣袖裡握住,沒再言語。

吳世勳掃了一眼清明的浴室,隨之而出,落在他們身後一段距離,輕輕抬手一揮,冷炎立即現身,在他耳旁用只有他們二人才聽得到的聲音,說道:“王爺,都找遍了,沒找到人。”

吳世勳眸光一凜,問道:“你確定她不曾離開將軍府?”

冷炎很肯定的答道:“是。”有無隱樓的人在四周盯著,飛出只蒼蠅都能查出是公的還是母的。

吳世勳沉聲道:“繼續找。吩咐下去,仔細留意今日進出將軍府的每一個人。本王就不信,她能上天遁地?!”

 

38.十里香

宴客廳很寬敞,足以容納百人之多。眾人各自落座,太子與吳世勳並排坐在上位,傅籌與容樂長公主對席而坐,餘大人坐在傅籌下首。宴席開場,自是先客套一番,官面禮儀傅籌做得無比周到。這頓晚宴,不止請了京城最有名的廚子,還叫了天香樓的姑娘撫琴跳舞以助酒興。

琴音流轉,悠揚歡快。精緻菜餚逐一上桌,宗政筱仁先動了筷子,嚐了一口,讚歎道:“不愧是從京城第一食府請來的廚子,色香味俱全,好!傅將軍有心了!”經他這麼一說,似乎這頓宴席就是特意因他而設,其他幾人都是沾了他的光。

“合太子的口味就好。”傅籌溫雅的笑著,低眸時,一抹淡淡的嘲諷輕輕劃過眼角,轉瞬即逝。

吳世勳面無表情,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靜坐的容樂長公主身上,聞不到那股似是從骨子裡透出來的脂粉香氣,便總覺得隱約的熟悉。

容樂長公主只當不覺,望著面前的美酒佳餚,神情淡淡,全無半點食慾,只是靜靜的坐著。

席下女子的琴音突然一轉,柔媚婉約的曲調從指間流瀉而出,廳門外八名藍衣女子應聲分列兩排邁著清淺的碎步,裊裊而入,雙臂聚攏於中間高高舉起,天一般的藍色水袖一直垂到地上。走到屋子中央,八人圍成一個圈,隨著曲音柳腰輕擺,十六隻長袖一同舞起,在空中劃出一個半圓的弧,忽有兩隻七彩水袖自藍衣女子圍成的圈子中央揚空而起,在四周的藍色之中如同春日里的天空遽然升起的彩虹,美得炫目,一下子便吸引了眾人的目光。

那名女子身著七彩絲織就的薄紗衣,腰肢細軟,柔若無骨,舞動的身姿輕盈似蝶,酥胸隨著她的舞動在紗衣下起伏輕顫,若隱若現。一襲水色輕紗覆住了她的整張面容,看上去隱約而朦朧,配上她美妙的舞姿,更添幾分神秘魅惑之感。

宗政筱仁身子不斷的前傾,眼中泛著淫邪的光,死死盯住彩衣女子,眼珠一轉不轉。

吳世勳怔了一怔,這女子的身形看上去如此熟悉……他心中忽然就升起一股莫名的怒意,握了握拳,面上卻是不動聲色。

一舞畢,宗​​政筱仁站起身,拍手叫道:“好!就是那月宮裡的嫦娥見到姑娘的舞姿,怕是都要羞愧而死了。”他哈哈笑了幾聲,走下席間,上下打量著彩衣女子的目光,似是她沒穿衣服般,伸手就想取下女子的面紗,女子連忙退了幾步,避開他的手,他也不惱,反倒更多了幾分興趣,乾脆背了雙手,端出他太子的架勢,用高高在上的語調問道:“你是天香樓新來的?以前沒見過你,叫什麼名字?”

彩衣女子朝他行了一禮,垂下頭,微帶暗啞的聲音應道:“小女子痕香,前日進的天香樓。”

吳世勳目光緊緊盯住彩衣女子,這聲音雖然聽起來不完全相同,卻更像是故意改變的結果,他不由得皺了眉頭,仍然沒有做聲。

宗政筱仁又問道:“你可想離開天香樓?”這句話的意思已是不言而喻。

痕香把頭垂得更低,默然不語,似是在猶豫。沒有宗政筱仁預料中的欣喜或感激涕零,宗政筱仁挑眉道:“怎麼,你覺得本太子府還比不上一個天香樓?”

痕香忙跪地,語聲聽上去似有輕微的顫意,道:“小女子不敢。”

宗政筱仁道:“諒你也不敢!”太子好色,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從青樓帶女人回府,也不止一兩回。餘大人想著自家的女兒,面色​​便不大好看,灌了口茶,輕咳一聲,提醒他這次來的目的是為與衛國大將軍拉進關係,不是來將軍府找女人。宗政筱仁會意,但眼神還是不斷地往痕香身上瞟去,雖然還沒見到面容,但光憑她的舞姿就足夠讓人神魂顛倒。他看了眼傅籌,似是有些顧忌,傅籌心中了然,這人畢竟是他從天香樓請來的,太子要人也得他開口不是。於是,笑道:“太子喜歡痕香姑娘,是她的造化。待宴後,我遣人去天香樓裡說一聲,不是什麼大事。”

宗政筱仁心情豁然開朗,一把牽了痕香的手,帶她坐到他身旁。

吳世勳眸光漸冷,心中煩躁莫名,倘若此女子是她,那麼她便是為了擺脫他,利用宗政筱仁離開將軍府,甘願犧牲色相,被人輕薄? !他克制住自己想要掀開那面紗一探究竟的衝動,等待著看還有什麼好戲在後頭。

傅籌揚手對外面打了個手勢,一名侍女小心翼翼端著一個白玉酒壺走進席間,傅籌笑道:“給各位貴客斟上。”

酒水色澤透明澄澈,一入杯盞,酒香四溢,濃郁香醇。

宗政筱仁與餘大人都是酒中老手,一聞酒香雙眼巨亮,便知此乃百年難得之佳釀,餘大人驚道​​:“十里香!”

吳世勳心底一震,臉色遽變,眼光瞬時凌厲如刀。

傅籌笑道:“餘大人見識不凡,此酒卻是'十里香'。”

“十里香”為京城郊外一戶秦姓農家釀造,據聞此酒一出香飄十里。聞著酒香,宗政筱仁驚嘆道:“原來這便是'十里香',果然名不虛傳。聽說這酒已經不存於世了,不知傅將軍從何處得來?”

傅籌道:“是偶然間得一位朋友所贈。”

餘大人嘆道:“十三年前的那場御宴,席間的文武百官無不讚歎這'十里香'乃酒中極品,但不知道那場宴會之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導致陛下大怒,秦家被滿門抄斬。可惜了這釀酒的好手藝連個傳承下來的人都沒有!”

傅籌不著痕跡地看了眼宗政無憂,只見他臉色發白,陰鬱的眼底似是醞釀著一場風暴。傅籌笑著道:“餘大人還未沾酒就已經醉了。”

餘大人一愣,驀地想起十三年前的秦家慘案過後,陛下曾下旨,任何人都不准再提起此事,違者按謀反罪論處。且從那以後,宮裡設宴再也沒見過一滴酒星子。想到此,他驚出一身冷汗,忙道:“是,是啊,看我……光聞著酒香就開始說胡話了,我都不記得剛才說了些什麼,呵…呵呵……”他笑得尷尬極了。

容樂長公主對於這之間發生的事情就彷佛一個看客般,淡然而平靜。偶爾抬眸掃過一眼,似是看到太子身邊的痕香在餘大人提到十三年前之時身子顫了一顫。她不禁想,世人皆涼薄,只遺憾秦家的釀酒手藝失傳,卻無人為這慘死的人命扼腕長嘆。

傅籌端起酒杯,道:“今日美酒當前,不談其它。各位請!”

宗政筱仁不再客氣,端起酒杯欲飲,卻忽覺一股寒氣直逼面門,他轉頭一看,只見吳世勳邪眸冷如冰刺,渾身都散發著冷冽的氣息,不禁心中一驚,想起吳世勳似是從十三年前開始,就討厭酒和女人。他輕輕笑道:“七皇弟,這'十里香'乃酒中絕品,你也破回例嚐嚐。否則,便是人生一大憾事!”

吳世勳額頭隱有青筋暴動,身子僵硬似鐵,十里香,十里香……這三個字一經提起,便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極力壓制住胸腔內的翻湧之物,抬手一揮,宗政筱仁遞到唇邊的玉杯倏然碎裂,杯中酒水凝成一道水柱擦著他的鼻尖劃過他身邊女子的臉龐直直沖向一旁的廊柱。

水穿廊柱,留下一個細小幽黑的穿孔,灑在對面的牆壁上。

宗政筱仁只覺鼻尖一痛,連忙摸了自己的鼻子,指尖上殷紅的血提醒著他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不由得身子發抖。

整個屋子裡,被一種徹骨的寒氣籠罩著,連呼吸都要被凍結。餘大人剛飲下的一口酒還含在嘴裡,怎麼也咽不下去。那口酒,此刻於他而言不再是美酒,而是奪命的毒藥。他嘴唇微張,那酒便從他顫抖的嘴角汩汩流下,順著脖子流入衣襟之中,如一條毒蛇蜿蜒爬行在他的身體裡,止不住的戰栗。

一時寂靜無話,氣氛詭異得令人窒息。

痕香面上的輕紗被水柱割裂,飄落在地面,現出一張極美的面容。

 

39.天衣無縫

眉如遠山黛,膚白猶勝雪,一雙美目水波瀲灩,明明看上去是不知所措的表情,但眼波流轉間竟有擋不住的艷光四射,嫵媚撩人。

原來跟她有著相似身形與聲音的女子,長著這樣一張明艷照人的臉龐。果真好相貌!容樂長公主珠簾背後淡漠的笑,帶著微微的諷刺。不錯,她便是在浴室裡悄無聲息換下假公主的漫夭,而那名曾在皇宮大殿替她選夫的假公主痕香如她之前一般潛入了水底,在他們離開之後,化作了天香樓的舞姬,蒙著面紗,為轉移吳世勳的視線。

宗政筱仁一轉頭看見痕香的面容,驚喜得睜大眼睛,連自己鼻尖的痛都給忘掉了,讚歎道:“美,太美了!”比他府中所有的妻妾都還要美上許多。

望著彩衣女子的完全陌生的臉孔,吳世勳眼光忽明忽暗,竟不是她? !他忽然不清楚他究竟是希望那女子是她?還是希望不是她?輕輕垂下眼瞼,再不看那彩衣女子一眼,空闊的屋子里四處都是濃郁的酒香氣息充斥著他的鼻尖,令他心中已是紛亂。

傅籌一直保持著溫和的笑容,他的情緒從始至終沒有過任何的起伏,令那笑容看起來更像是一張面具,偶爾嘴角略深,深得讓人看不透其中的意義。他放下杯子,站起身,歉意道:“是本將一時疏忽大意,竟然忘記離王忌酒一事,真是抱歉的很,還望離王莫怪!來人,還不快將酒水撤下,換茶。”

下人一陣忙碌,這一席本就是各懷心思,經此一事,眾人更無胃口,宴席便草草結束。

眾人一齊出得將軍府,假公主痕香跟著太子走了。吳世勳也上了馬車,漫夭終於舒出一口氣,心雖空落,卻也漸漸踏實下來,她正待舉步上車,身後那輛華麗馬車內忽然傳出低沉的一句:“容樂長公主請留步。”

她心中一驚,身子僵住,這個時候吳世勳叫住她做什麼?莫非被他看出端倪了?這宴席之中她自認並未露出破綻,忙斂了心神,緩緩回身,平靜道:“離王殿下有事請講。”

不同的嗓音,但這樣平靜的語調,以及那一轉身的優雅自如,都帶來一種隱約的熟悉感,非常淺淡,淺淡到容易被忽略掉,除非他有著異常冷靜和清明的頭腦,可吳世勳此刻恰恰就缺了這個。

吳世勳懶懶的坐在車內,目光似是要透過珠簾望進她的眼裡去,但她垂眸斂目,他的視線便只能停留在她面前細密的珠簾之外。他沉聲道:“公主在大殿之上冒著生命危險也要取得半年之期,原來就為了等待傅將軍的歸來……真可謂用心良苦啊!”

漫夭一怔,嘴角浮出一絲苦笑。兩個多月無人打擾的自由以及她順利為自己安排的虛假身份,在傅籌剛剛還朝的第一日便出現一個假公主代她選夫的那一刻開始,令這之前的一切看上去有些順利的不正常。

她抬了眼,目光越過那輛華麗的馬車,越過馬車內的那個天之驕子,投向遠處暗黑的天際,喃喃道:“是啊,的確是用心良苦呢!”只是那用心良苦的人……不是她!

她所追求的,不過是自由和真心,如今,自由已失,真心不再,不,其實她從未真正擁有過自由,那兩個月裡她所以為的自由,一直都在皇兄的掌控,他不阻止,是因為還沒到時候。而她所追求的真心……更是可笑,一場幻境,罷了。

吳世勳微微一愣,眼神倏然變得犀利,漫夭立刻回過神來,收斂思緒,笑道:“離王此言差矣,我乃一國公主,既知離王對我無意,便也不願委曲求全去做那自討沒趣之事。不錯,定下半年之期為讓離王回心轉意確實是個幌子,真正的原因,是我想要多了解那些皇子貴族們,從而選出一個最適合的人做我的夫君,畢竟這樁婚姻關係到兩國的情誼,總不能因為離王的拒婚而隨便選出一人替補吧?那樣,我啟雲國的臉面何存?”

吳世勳勾唇,似笑非笑道:“看來你認為手握兵權的大將軍比人們眼中有著高貴血統的皇子更能增長你們啟雲國的臉面?”

漫夭譏誚笑道:“非是如此,而是我沒得選。離王殿下不是也看到了麼,容樂選夫之時,那些皇子貴族們因我容顏醜陋,無不避我如蛇蠍,唯有傅將軍不同,我不選他還能選誰?”

她倒是句句在理,令吳世勳回想起大殿上的情景,漫夭見他若有所思的模樣,心中有些不定,這個時候,她不適合與他說太多話,她必須馬上離開他的視線,想到此,便笑道:“怎麼,離王殿下後悔了當日的拒婚麼?若果真如此,現在反悔……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

吳世勳嗤笑一聲,目中充滿嘲諷之意,手一揚,車簾便垂了下來,一聲“回府”,她心裡才算安定了些。

就這樣,漫夭逃離了吳世勳的掌控!一粒散香丸,讓一種令他討厭的脂粉氣從骨子裡透出來,改變她原先的氣息;一顆复聲丹,恢復她正常的嗓音,不再低啞;一個身形相似的蒙面舞姬,成功轉移了他的視線;一壺陳年佳釀,用他的禁忌,擾亂了他的心緒。每個人的禁忌,必定有其不可觸碰的東西。這些是她用來脫身的計謀,在痕香與傅籌天衣無縫的配合之下,堪稱完美,但正因他們配合得太過完美,讓她感覺到,這一切,都彷彿是為他們量身定做的一般。

前方的華麗馬車消失在她的視線,印在她眼中的,僅剩下漆黑的一片。她仰起頭,重重地吐出一口氣,上了馬車,也消失在這一片暗夜之中。

傅籌走出門口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一貫溫和的笑容從唇邊隱去。任吳世勳如何睿智,也斷然不會料到他要找的人其實一直就坦然坐在他身邊。那個女子,真的是心思縝密,善於運用周邊可用的一切,事物、人,還包括人心。空曠的一眼望盡的浴室、碧色不透底的浴池、痕香的形似、太子的色心、吳世勳的自負,以及他必定的配合……這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但是有一點,她也許不知道,若他準備的那壺酒不是“十里香”,那麼想騙過吳世勳,只怕不會那麼容易。

傅籌背著手站在台階之上,目視遠方,如同立在高處之人俯視蒼穹般的姿態。他微挑了嘴角,輕輕地笑,兩日後的婚禮,他真是越來越期待了!

 

40.向命運低頭

夜濃如墨,漫夭回到容樂公主府,在院子裡轉圈的泠兒立刻迎了上來,叫道:“主子,您終於回來了!我們擔心死了。”

若是往日,漫夭定會迎上她,笑著安慰說她沒事,但今日,漫夭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徑直回了寢閣,什麼也沒說。泠兒一愣,連忙跟了上去。蕭煞也默默地跟在後頭,不緊不慢。

月色清冷,容安閣內燈線昏黃,漫夭對牆而立,留給外面一個清寂孤單的背影。

泠兒走到門口,腳步不自覺的輕緩了許多,心中有些不安。她走到漫夭身後十步遠停住,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喚道:“主子?!”

漫夭沒有轉身,目光直直地望著涼白色的牆壁,半響後才開口問道:“你剛才說擔心我?擔心我什麼?”

她的聲音聽起來涼涼的,就像這冰冷月色下的一捧水,直沁人心扉。泠兒一愣,張口卻突然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漫夭淡嘲道:“擔心我被離王認出來,不能順利嫁給衛國大將軍,致使你們完不成任務是吧?”

泠兒身軀一震,立刻在她身後跪了下去,低了頭,再不言聲。

漫夭的心一陣陣發冷,他們是她身邊最親近也是最信任的人,三年相處的情誼到底比不過他們對皇兄的忠誠。她轉眸望著窗外暗黑的天空,幽幽嘆道:“連你們都信不過,我真的不知道,在這個世界……到底還有誰值得我信任?!”

泠兒抬頭,目中有淚光閃爍,她咬了咬唇,道:“主子,泠兒永遠不會做背叛您的事,只是皇上他……擔心您在這裡受委屈,所以才……”

“是嗎?”她諷笑著截口,轉過身看著泠兒,眼中不無自嘲。

泠兒卻是對著她清澈的雙眼,極認真地點頭,道:“是的,主子。皇上本來是要親自來參加您的婚禮,但是時間趕不及,他說過一陣子就會來看您。皇上是真的很疼您的,他從來都沒有這麼關心過身邊的其他人。”

漫夭隨便找了張椅子坐了,將目光放到立在門口的蕭煞身上,只見他目光微垂,神色卻是坦然。她又轉回泠兒這邊,淡淡問道:“也包括你嗎?泠兒,你是什麼時候進的宮?跟了皇兄多少年?”她以前從未想過要問這些問題,她覺得人與人之間的相處貴在真誠,不必像盤查戶口般的調查往事。

泠兒答道:“我十歲進宮,當時皇上還是一個不受寵的皇子,那時的我又瘦又小,身子也不好,是別的皇子挑剩下的奴婢,皇上也沒嫌棄我,還教我武功,說是為了強身健體。我在皇上身邊伺候了五年零七個月,後來被公主選中。”

在說到往事之時,泠兒的聲音之中有著不可忽視的感情,漫夭心中一驚,那麼久的相處,她竟沒發現泠兒對皇兄異樣的情感!異世三年,她雖然行事小心謹慎,但一直當自己是一個外世之人,很多事情,她沒有真正用過心。也對,以皇兄的身家條件,別說是一個泠兒,就是整個啟雲國,有哪個女子不是夢想著能得到這個帝王的愛情? !想到此,漫夭問道:“我選中你的時候,你不怪我嗎?”

泠兒點頭又搖頭道:“剛開始是有一點失落,但是後來跟著主子時間久了,就是真的喜歡上了主子,我從來沒見過有哪個主子對待下人像是對自己的朋友一樣,我覺得能伺候主子,是一件幸福的事。”

她說得很真誠,每一個字都像是發自肺腑。漫夭眸光一動,輕輕道:“你起來吧。”

泠兒雙眼晶亮,問道:“主子,您不怪我了嗎?”

漫夭嘆了口氣,她能怪她什麼呢?泠兒是個單純的女孩子,她只是做了她認為對他們兩個都有好處的事,她不明白一個本不受寵的皇子能打敗眾多受寵的皇子,繼而登上皇帝寶座,這樣的人遠遠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那樣簡單。

漫夭問道:“痕香的身份來歷,你們可清楚?”

泠兒搖頭道:“以前沒見過,她來的時候拿著皇上的手諭,還有信物。”

連泠兒都不知道那女子的身份?漫夭蹙眉,讓他們都下去休息。蕭煞轉身離開,自始至終,沒說過一句話。

夜已經深了,她躺在床上,一閉上眼,腦子裡盡是這些日子以來發生的事情,怎麼也睡不著。她索性坐了起來,這時,一個黑色的影子在窗前一晃,她立刻心生警惕,躺下裝作熟睡的模樣。

來人徑直走到床前,低聲道:“主子,是我。”

她一愣,立即睜開眼睛,蕭煞? ! “這麼晚了,有事?”

蕭煞靠近床邊,背對著窗子,月光淺淡,她看不大清他面上的表情,卻能清楚地感覺到他凝重的氣息,只聽他沉緩而鄭重地說道:“主子,如果您不想嫁人,屬下……願意帶您離開這裡。”

漫夭一震,驀地抬眼看他,她眼中的蕭煞,從來都是知道輕重的,他明白自己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可是此刻,他說她不想嫁人,他就帶她離開!他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意味著對皇兄的背叛,也意味著他們將會成為兩大強國的通緝犯!漫夭緩緩坐起身來,黑暗中,她的目光緊緊盯住他漆黑的雙眼,沉聲道:“蕭煞,你清楚自己在說什麼嗎?”

蕭煞語氣堅定道:“屬下很清楚。這是兩月前,在來臨天國的路上,屬下就曾想過的。”

漫夭有些詫異,繼而歎了一口氣,將身子靠住冰冷的牆壁,方道:“離開?我們能去哪裡呢?……成為啟雲、臨天兩國的罪人,這天下再大,也不會有我們的容身之所。”她想要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是亡命天涯,她更不想連累蕭煞。他們武功再高,又怎麼敵得過兩個國家?

蕭煞聞言低下頭去,盯著腳底在月光下泛著冷白光芒的地磚,眼光黯然。

漫夭攏了攏身上的錦被,輕聲道:“去睡吧​​。大婚之期就要到了,茶園暫時先這麼關著,你跟泠兒這兩日也別出門,吳世勳以前是沒留意過你們,他若是起了疑心,任你易容技術再高明,也逃不過他的眼睛。”

蕭煞見她面色疲憊,曾經明澈的眸子彷彿被蒙上了一層薄冰,仍然清澈,卻不再明亮如初。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但最終什麼也沒說,站了一會兒,便離開了。

漫夭望著他離開時的背影,那樣堅毅挺直的脊梁,怎麼看也不像是一個下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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