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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來人身披一件暗紅色大氅,頸部細帶處隱隱露出明黃色的龍袍。他永遠一副清雋儒雅的模樣,面色溫潤,聲音慈和,此人不是啟雲帝又是誰?

    他一雙眼睛灼灼望著門內女子的臉龐,目中光牟隱現,帶著複雜的思念和企盼,但眼光觸及女子滿頭白髮之時,那眼底的光華黯淡下來,一抹幾不可見的複雜情緒掠過他清雋的面龐,瞬間便消失無踪。他微微笑道:“皇妹,不歡迎皇兄嗎?”

    漫夭五指緊扣住門框,指尖泛著青白色。怎麼會是他?她身在塵風國境內,啟雲國的皇帝竟然會比滄中王寧千易來得更快更早一步,這齣乎她意料之外。每每面對他,她總覺得寒毛直豎,那種從骨子裡滲出的緊張和恐懼將她牢牢籠罩著。她的目光掠過他,掃一眼他身後,見樓梯。站著小旬子,樓下分散著幾人。她蹙眉,極力壓下心頭的不適,擋在門口,淡淡嘲諷道:”原來是啟雲帝大駕光臨!這深更半夜,不知所為何事?”

    啟雲帝面容微動,聽她如此稱呼,他目光微微一暗,瞬間又回復如初,清和笑道:“一年不見,皇妹怎這樣生疏了?這一年,皇兄一直都很掛念你,想去南朝看望皇妹,奈何國事纏身,走不開口皇妹,你可是怪皇兄了?”

    他語氣懇切,神色真誠,每一句話都說得那樣自然,若是在從前,她定會深信不疑,可是如今,這一句杜念,在她聽來是那麼的諷刺。經過了一年前的那件事,這個男人居然還能如此平靜坦然的以兄長自居,真是可笑!漫夭無心與他周旋,便漠然道:“夜深了,我要休息,啟雲帝請自便。”

    “皇妹!”她正要關門,被他伸手攔住.啟雲帝眼中閃過一抹痛楚和恍疚之色,很快便被隱沒,“朕知道,皇妹還在怪責朕,那件事,的確是朕對不起皇妹,皇妹生朕的氣,也是理所應當。”

    僅僅是怪責嗎?他真是太不敢往深裡說了!她面色嘲弄,心中冷笑,那不是怪責,也不是生氣,而是恨,真真切切的恨!

    啟雲帝接著道:“皇兄是為接你回宮而來。聽聞皇妹你受了傷……可要緊?朕特地帶了御醫來幫你瞧瞧……"

    “不必。我的傷,已經無礙。”她冷冷的拒絕,跟他走,除非她瘋了!看著他一臉擔憂的表情,她一點都不覺得溫暖,反而覺得這里四處都是寒風陣陣。

    啟雲帝一副很不放心的模樣,“可是皇兄聽聞皇妹你傷得很重,還是讓御醫瞧瞧聯才放心口你看,你這般憔悴,比一年前又消瘦了許多。”他滿​​眼疼惜,說著就抬手去撫摸她的臉龐,那神情萬分溫柔。

    漫夭皺眉,豈會讓他觸碰?她偏頭躲過他的手,而她扶著門框的手不自覺就鬆了些力道。啟雲帝面色不變,手突然改變方向,直接朝她的手上握去,她連忙收回手背到身後,而啟雲帝的動作就變成了推門口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進了屋。

    漫夭站在門口,斜目盯著他,見他動作自然地解下披風,就彷佛這裡是他的寢宮一般隨意。

    啟雲帝往床邊一坐,打眼瞧這間屋子,皺了皺眉,嘆息道:“這裡如此簡陋,委屈皇妹了!明日一早,我們就啟程回國。今晚先湊合一晚,皇妹,你過來躺著,讓御醫幫你瞧瞧,小旬子”

    小旬子連忙應了一聲,去樓下叫了御醫上來。

    漫夭仍然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啟雲帝笑意不入眼,吩咐道:“小旬子,皇妹身子不適,你扶她過來。”

    “是,皇上。公主,您請,慢著點兒。”小旬子伸手就去拉她,漫夭閃身避過,冷眼一掃。看來她不聽他的話,他是不會善罷甘休了。可她偏就不想听!

    “我說了,我的身子已經無礙,不勞啟雲帝操心,既然啟雲帝如此喜歡這間屋子,那就讓給你好了。”如果問她這個世界,她最討厭的人,那一定非啟雲帝莫屬!這個可怕男人身邊,她一刻也不想多待。

    見她提劍轉身就走,小旬手跪在門口擋住她去路,懇求道:“公主請留步!皇上思念公主時常寢食不安,這一聽說公主出事,皇上立刻放下國事,不遠千里親自迎接公主,請公主莫與皇上鬥氣了。”

    寢食不安?他是應該寢食不安,為了坐上皇位害死所有的兄弟,現在連她這最後一個親人也不放過。她轉頭去看那個男人,這時候啟雲帝面色突變,眉頭緊皺,捂著嘴,重咳了幾聲,臉色因那劇咳而漲紅,襯得他那隻手愈發白得像鬼一樣。每當這個時候,她都會產生一種錯覺,好像這人活不長,可偏偏他一直活得好好的,不犯病時就跟正常人沒什麼兩樣。她再不會像從前那樣,看他咳嗽便關心詢問。

    “讓開。”她對小旬子冷冷吩咐。小旬子低頭不動,她目中一沉,毫不客氣地一腳踹開他,用了三成內力。小旬子沒料到她有些一著,竟被踢飛了出去。撫著胸口,驚愕地抬頭,望著這位一向溫和淡然的公主,如今竟也會如此冷漠。

    啟雲帝亦是愣了一愣,眼中掠過一絲詫異的神色。

    漫夭冷笑,今時今日,他們以為她還會對他們心存仁慈?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下樓。找到客棧掌拒,說道:“麻煩你再給我一間房。”

    那掌櫃看了一眼旁邊冷面侍衛,僵笑道:“不好意思,這位姑娘,我們這裡沒有空房了。”

    漫夭目光一凜,掃過二樓右側的幾間房,沉聲道:“如果我沒記錯,那幾間房似乎都是空的。”

    掌櫃面色愈發僵硬,“那幾間房....已經被這幾位客官以每間二百兩銀子給包了。您如果一定要住,那就……就五百兩銀子給你騰出一間……

    漫夭面色微變,心知這人看她連個包袱都沒有,故意拿銀子說事讓她知難而退。她不等他說完,拿起手中的劍啪的一聲,砸在櫃檯上,帶著警告沉聲問道:“你看這把劍,可值五百兩?”

    掌櫃的被她這氣勢嚇得愣住,忙往後退了幾步,面色惶恐,語聲哀切道:“客、客官,您是個有身份的人!我這是做生意,靠這幾間房養活一家子人,這好不容易遇到個財神爺,我也沒有把錢往外推的道理是不是?您就體諒體諒我們這些小老百姓求生活的苦處吧,我在這裡替我八十歲的老娘和一歲半的小孫子謝謝您了!”說著就彎腰作揖,那模樣真的是感激涕零。

    漫夭握緊手中的劍,心裡鬱悶之極卻又無處發作,她恨的人是啟雲帝,總不能因為那個可恨的男人故意施為而去與一個小小的客棧老闆作難吧?可是,這家客棧地處偏僻,方圓五里不見人煙,這深更半夜,她要去何處落腳?更何況,換了地方,她還得想辦法不著痕跡地洩露行踪,只怕一著不慎,就可能滿盤皆輸。

    她正猶豫著,啟雲帝披了暗紅大氅不疾不徐走下樓來,望著她,他無事般溫和的笑著,那笑容讓她討厭極了。她立刻作出決定,寧可乘坐馬車露宿荒野,也不想跟這個魔鬼共處一室。不待啟雲帝靠近,她轉身就去後院,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她來時的那輛看似簡陋的馬車。這人的功夫做得還真是足!

    啟雲帝站在後院門口,無論她怎麼說,怎麼做,他始終都是那樣的笑容,沒變過。靜靜地望著她,直到她轉頭帶著隱忍的怒氣目光如冰刃盯著他的時候,他上前清和一笑,用兄長的寵溺和包容的口氣,道:“既然皇妹不喜歡這裡,那我們連夜回宮。朕的馬車就在門外,我們現在就走。”

    他是那麼的從容篤定,彷彿一切盡在掌握之中。她眉頭一擰,退開數步,橫劍在胸前,諷笑道:“你以為,到如今,我還會聽從你的安排?”

    啟雲帝雙眉微皺,嘴角還噙著笑,望著她的目光漸漸復雜深沉起來,她緊緊盯住他的眼睛,卻看不透他的心思。真的不明白,為什麼一個人可以如此不動聲色地將自己喜歡的人逼到走投無路?

    週困的氣氛變得凝重,有一股被刻意隱藏的煞氣自後院院牆外圍強壓了過來,她心頭一凜,正欲拔劍出鞘,突然,客棧大堂內一道渾厚低沉的嗓音傳了過來: “啟雲帝不愧是傳聞中最疼愛容樂的好兄長,來得速度也比別人快!“

    聽到聲音,她身軀一震,握劍的手不自覺就鬆了許多。

    隨著聲音落下,後院門口出現數人,為首的一名男子身著深青色及地錦袍,袍子上暗繡青龍,五爪張開,氣勢威武。他英俊的面龐帶著連日奔波的辛勞疲倦,深深看了一眼院中的女子,那些疲倦之中彷彿就多了一些慶幸和安慰。繼而,他直視啟雲帝,目光深沉,暗藏凌厲。此人正是得到她落腳之地的消息,連夜從紫翔關內趕往此處的北皇宗政無籌。

    而院牆外的煞氣,就在此時消弭殆盡。

    漫夭拔出三寸的劍又重新合上,垂手,面無表情。心中卻沒有表面那般平靜,她等了十多日,沒等到她要等的人,卻等來了這兩個她最不想見到的皇帝。難道是她估算錯誤不成?

    啟雲帝倒也沒多詫異,只是心底微微沉了一沉。面上表情絲毫不變,對於宗政無籌話中隱隱的嘲諷只當不覺,他回頭,笑容中暗藏鋒利,語氣清和,道:“朕就只有這一個妹妹,當然緊張得很。北皇速度也不差,只不過,朕來此……是為迎皇妹回國,那北皇來此又是為何?”

    宗政無籌眉梢一挑,走進院中,面色溫和卻又不失威嚴氣勢,“看來啟雲帝的記性不大好,容樂是朕明媒正娶的妻,朕來此,自然是接容樂回去,舉辦封後大典。”

    啟雲帝轉身,面向那同樣有著帝王身份和氣勢的男子,笑道:“朕也記得,一年前北皇棄妻為棋子,皇妹已是北皇的弟弟南帝的皇妃,雖然如今,皇妹被南帝逐出南朝,但南帝似乎並未奪去她皇妃的封號,又何以成為北朝的皇后?”

    似有兩柄欲出鞘的利劍從宗政無籌眼底激射而出,在冷月光華下,閃爍著森冷的光芒。一年前,沒能殺掉啟雲帝,是他的遺憾!宗政無籌聲如沈鍾,咬字極重,但嘴角仍然噙著一絲笑容,溫和客氣之中透著蝕骨的冰冷。 “這一切,都是拜啟雲帝所賜!若無啟雲帝,何來今日的朕?即便啟雲帝不提醒,朕,也會記得很清楚!”

    啟雲帝回望過去,他的眼瞳有淡淡的冰灰色,將宗政無籌遞過來的眼神原封不動的反射回去,繼而輕描淡寫,笑著沉緩開口,“舉手之勞,北皇不必如此客氣。”

    兩人嘴角都帶著笑,面色溫和,但周身的氣息一分一分地呤凝。

    清冷的月光,照著後院矮小的茅棚,棚下被栓著的一匹黑馬似被這緊張的氣勢所驚動,躁動不安地搖搖著尾巴,彷彿欲逃離這是非之地。

    漫夭無意耗在這裡,聽他們這番可笑的對話。都說來接她,可曾問過她想不想跟他們走?她看也不看這兩人,抬步就要離開。

    宗政無籌一把拉住她,速度飛快,她連閃都閃不開口漫夭不悅蹙眉,一抬眼便望見了那眼中深沉的情感,褪去了隱忍,彷彿要灼傷人的靈魂,她不自然地別開臉去。

    啟雲帝面色幾不可見的沉了沉,目光一轉的功夫,又恢復如初。

    宗政無籌問道:“容樂,你的傷……可好些了? ”氣勢散盡,唯刺心疼與擔憂。

    漫夭掙開他的手,又瞥了他一眼,這一眼,冷漠而疏離,將兩人的距離,拉開了一個世界那麼遠。她沒有應聲,徑直昂首離去。如果可以,這兩個人,她一個也不想見!

    啟雲帝唇角輕揚,在她身後用同情的目光看著宗政無籌,而宗政無籌掉過頭,面上的笑容再不復見,“啟雲帝不必用這種眼光看朕,朕,反倒覺得,啟雲帝……你比朕可憐百倍。”男人敏銳的直覺,有時候只因一瞬間的氣息改變,或者一個眼神的轉換、一個動作的遲疑,都能探測出計多隱晦的事物,從而加以印證。

    啟雲帝那儒雅的外殼被列裂,面色從未有過的陰沉。破敗的後院,濃烈的殺氣盪空而起,院牆的周圍有銳利的森森冷芒若隱若現。宗政無籌面無波瀾,身後的侍衛手齊齊按上刀柄,只消一個簡單的手勢,刀劍出鞘,血濺四方。但是,過了許久,兩個帝王誰也沒有動,他們靜靜站在原地,默默對峙良久。

    向來不打沒把握的仗,明著暗著,誰也不確定對方帶了多少人?更無從估計勝算幾成?何況,這個地方,他們皆是初來乍到,是否只有他們兩方人馬,無從知曉。

    最重要的,這是在塵風目境內,選馬之期將至,總得給滄中王留些顏面才好。

    黑夜無邊寂靜,初春的涼風拂過空中的細塵,飄飄揚揚在這間偏僻簡陋的客棧上方。波濤暗湧,刀光在鞘。誰能想到,這樣一個小小的客棧,因為一個女子的停留而同時聚集了這個大陸之中可令天下風雲變換的頂尖人物。

    漫夭來到大堂,啟雲帝帶來的人與北皇帶來的部分人分列兩邊,各自警惕地盯著對方的一舉一動,哪怕是喘個氣也得小心謹慎。漫夭絲毫不懷疑,如果此時有人忍不住打個噴嚏,都會引發戰爭。

    客找的掌櫃窩在拒台後的一個小角落裡,惶惶不安地望望這邊又看看那邊,生怕一不小心觸怒了這些人,導致屍骨無存。

    漫夭想了想,還是決定上樓,回了她的那間房,鎖好房門,才算是呼出一口氣。經過這一番折騰,感覺更是疲憊極了。

    博籌的到來雖然不是她所期望的,但至少解了她的困。她不必面對那個可怕的男人,心里安定了不少,但仍要細心防備,不能掉以輕心口她緩緩走到床前,感覺這屋子裡殘留的那個男人的氣息怎麼也散不去,她皺眉,去打開窗子,窗外是深密從林,幽暗漆黑,空氣清新無比。她閉上眼,深呼吸,忽然,一陣風吹過,一股異常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直沁心扉。她心中一窒,猛地睜開眼睛。月色下她的面龐驀然蒼白,濃濃的哀傷在她眼中浮現。她緊抓住一扇窗,指甲嵌進了窗格的木頭,急切的目光在黑暗中來回的搜尋。像是突然被注入了無窮的力量,心頭一陣激盪,這些日子以來所有的疲倦和悲傷一掃而光。

    胸腔劇烈起伏,她在心裡問道:是他嗎?

    是他來了嗎?

    往外探頭,不過少許,立刻又退了回來。她轉手抓住自己的胸口,不對,她怎能希望是他呢?她現在的身份是被逐的廢妃,而他,是因她的背叛而對她產生憎恨厭惡的帝王!

    理智,在激動過後回歸,她連忙收斂心緒,強迫自已準備關窗。

    這時,兩個玄色的身影如鬼魅一般的速度突然從頭頂掠過,由屋簷上方飛入密林,悄無聲息。若是旁人,定會以為是看花了眼,但她卻無比漬楚,那是真實存在的。

    玄衣墨發,紅魔面具半邊顏。她的安危,始終被排列在一切之前。

    她靜靜地站在窗口,看著黑暗中的某一處,目光一轉不轉。

    天空烏雲聚散,月不明。

    突然一道閃電劈來,似要將天劈開兩瓣。黑夜,瞬間點亮,如同白晝,而數丈外的密林之中,一個黑色的身影在古樹林裡顯得那樣​​的孤單蕭瑟。

    “叩叩叩……”門外,又有人敲門,這次的敲門聲又急又重。

    驚得她猛然回神,聽見門外腳步紛亂陳雜。頓時疑惑,心生警惕,莫名煩躁起來。緊皺著眉頭,心道:這一次,又是誰?她回頭,盯著門口,既不應聲,也不開門口無論是啟雲帝,還是傅籌,她都不打算讓他們進屋。

    就這麼過了一會兒,門外之人見裡面沒動靜,似是有些焦急,朗聲叫道:“璃月,你睡了嗎?”

 

102

這聲音……是寧千易。如今,也只有寧千易會叫她這個名字。可為何,都趕在這深更半夜?

    她皺眉,輕輕嘆息,扭頭,再看一眼密林的方向,發覺那種熟悉的感覺似乎已經消失。他走了嗎?心頭微微空落,面上卻浮出淡淡的笑容,關上窗子,點了燈,才去開門。

    門口的男子仍是爽朗大氣的笑容,灼亮的眼中透出異常期盼的神色。此人正是三日前才得到消息的滄中王寧千易。

    寧千易一見到​​她,便緊緊握住她的手,“璃月,好久不見,你還好嗎?”他的目光貪戀地在她身上反复流連,心底難以抑制地疼惜,眼前的這個女子相比一年前消瘦愜悴了許多,她面色蒼白,髮絲如雪,可那張臉龐依日美得叫人驚魂奪魄!

    漫夭眼光淡淡掃過他身後已經一團和氣的兩個男人,對他點頭微笑道:'我很好,謝謝千易你的關心! “這個男人,熱情爽朗仍似昨日一般。

    她一如一年前那般熟絡著叫他的名字,並無半點疏離的神色,聽得寧千易眸光璨亮,如煙花盛放般的光芒,他心中頓時雀躍無比。那個一見傾心從此魂牽夢縈的女子,他終於,又見到她了!這一次,身心皆傷的她,他是否能將她留在身邊?

    面時他炙熱的目光以及目中毫不掩飾的情感,漫夭微微低下頭去,不著痕蹟的收回​​了手。不過是喚了他的名字,他便那樣難以自抑的欣喜。

    走廊上的啟雲帝眼光微微一動,冰灰色的眸子像是浮起一層薄霧,難以窺明其神色。

    宗政無籌黯然垂眸,掩下目中的落寞寂寥之色。曾經,她對他放下防備與他相擁而眠,如今,卻連她和寧千易之間的這種相處方式都是他不可觸及的夢。

    寧千易的到來,令他們想要接她回去的希望,頓時化為泡影。不只是因為這個颯爽英姿的帝王掌握著天下間最精銳的戰馬,也是因為這個女子與他的交情之深更甚於他們百倍。

    寧千易轉頭看了看走廊上另外兩個身份同樣尊貴的男人,對漫夭歉意地道:“你到我塵風國作客,我身為你的朋友,沒能親自接你前來,已經失了守瞰,現在競然還比啟雲帝和北皇晚到一步,真是慚愧!希望璃月你...別見怪!”

    漫夭輕輕搖頭,還未說話,啟雲帝首先開口笑道:“滄中王實在太客氣了!選馬之期即將開始,滄中王必定諸事繁忙,能得空親自來此一趟已是相當不易。朕相信,皇妹心中感動還來不及,又怎會怪罪於滄中王你呢?皇妹你說,皇兄我說得可對?”

    漫夭嘴角微勾,一絲嘲諷被迅速隱沒在笑容之中,她輕聲道:“皇兄說得極是!千易,你既然當我是朋友,就無需這般客氣。,既然他想扮演一個慈愛兄長的角色,那她不妨好好配合他。

    宗政無籌走上前,溫和笑道:“滄中王確實多慮了,容樂的性子,朕不敢說十分了解,至少也了解一些,這點事,她不會放在心上。”

    寧千易朗聲笑道:“還是啟雲帝與北皇更了解璃月!,

    漫夭不置可否,淡淡笑了笑,面色​​無​​波。

    “都別站著了,進來說話吧。她率先轉身進屋,三人隨之而入。

    簡陋的房間,除了一張木床以外,只有破舊的一桌四椅。三人互相謙讓了幾句,漫夭故意等啟雲帝落座,然後坐到他對面。寧千易打量著屋子,璃月竟住在這樣惡劣的各件,他心底湧起自貴之情,更覺得對不住她。

    客找老闆親自奉上茶來,緊張得手腳直抖。他一輩子經營了這麼一間客棧,只圄平靜安穩度過一生,卻怎麼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因為一名女子,讓他這小小客棧,一下子來了這麼多尊貴無比的大人物,不禁惶恐難安,聲音打顫,兩眼只盯著手中的茶盤,結巴道:“幾位...貴客,請慢...慢用。“一時不知如何稱呼這幾個人,他雖身份卓微,開了這麼多年的店,多少也有幾分眼色。之前看這幾人的風采氣度已是貴不可言,方才從對話中聽到彼此間的稱呼,令他不由大驚失色,老闆戰戰兢兢地上了茶,恭身退了出去,到了門口,寧千易突然開口叫住他,“等一下。"

    掌櫃本就緊張,被他這一叫,嚇得雙腿一軟,跪側在地,口中慌亂叫道,:“小人知錯,小人知錯,請王上饒命。”說著砰砰地不住磕頭。

    寧千易哈哈笑道:“你不必驚慌,朕又不會吃了你。這間房,以後不允許其他人再入住,你明白了嗎?聯會派人送來黃金一千兩,作為報酬。

    一千兩黃金?掌櫃的被這幾個字震得發懵,還以為自己是做夢,他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多金子,想都不敢想。

    漫夭微愣,寧千易不用這麼誇張吧!只為了這一間房?別說這一間房了,一千兩黃金恐怕這樣的客棧都不知買了多少間!

    宗政無籌微笑道:“滄中王為人不止豪爽大方,且心細如塵,朕,自愧不如。”

    啟雲帝在兩人之間仔細地觀察,別有深意地接道:“最重要的,是滄中王待皇妹的這份心意。皇妹,你說是不是?“那語氣中帶了說不出的曖昧之意。

    漫夭眉心微蹙,心頭厭惡,不著痕跡地冷冷掃了他一眼,他又想打什麼主意?

    宗政無籌面色微變,見寧千易一直盯著漫夭看,那眼中傾心之色自然流露,並不加半分掩飾,他目光沉了一沉,看了看漫夭,才笑道: “朕代容樂謝過滄中王。待朕與容樂回返北朝,舉行封後大典之時,滄中王可一定要親自來觀辛啊。這個封後典禮,朕欠了容樂一年,拖得實在太久了。”說著,他伸出手去,在桌底握住漫夭的手,笑容無比溫柔,亦是不掩眼底的情意。

    漫夭直覺地想抽回手,卻被他緊緊抓住。她皺了眉,欲極力掙開,卻感覺手心被他攤開,宗政無籌一邊笑著說話,一邊飛快地在她手心寫了五個字:“還想做棋子?”

    漫夭自然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停止掙扎,對於宗政無籌的話,卻不置可否,這壓根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他要做什麼,與她沒有一點關係。

    寧千易頓時收了笑容,本是爽朗大氣的面容上多了幾分帝王的嚴肅與深沉,他看著漫夭的滿頭白髮,眼中有心疼亦有薄怒,聲音不自覺就沉了,言語之間帶了指責道:“北皇欠璃月的,似乎不只是一個封後大典吧?”宗政無籌眉頭輕輕一皺,面色絲毫不變,但桌子底下握著她的手卻是明顯顫了一顫,五指不自覺地收緊,似是要將他心底所有的感情都透過貼合的手心傳遞到她的心裡。他抬頭望著寧千易一字一句沉聲說道“'滄中王說得很對,朕的確是虧欠容樂太多。所以聯后宮空置至今,只為等她回來。若是容樂肯給朕這個機會,那朕發誓,在以後攜手相伴的歲月裡,會傾盡所有彌補朕對她的虧欠!“

    空設后宮!寧千易心中一沉,驀然想起一年前她曾經問過的那句話,她說:“三宮六院,美人無數,一個帝王的真心,你認為有多真?"如星子一般璨亮的光華黯淡下來,只這一點,他目前似乎就已經失去了資格。

    啟雲帝冰灰色的眸子轉了一轉,笑著端起一杯水,舉起的時候手似乎沒能拿穩,指間一滑,杯中之水就朝地上潑了出去。他望著手中的空杯,再看看地上蜿蜒流淌的水,惋惜嘆道:“古語真是說得極好,覆水難收啊,只可惜了這一杯好茶。”

    宗政無籌眸光邃變,投過去的眼神暗箭般鋒利,寧千易微微一愣,笑容立刻又回到他面上,“覆水難收....啟雲帝說得好。”他眼光一亮,放眼天下,能與他匹敵的不過就是南帝、北皇、啟雲帝三人,南帝與北皇都傷她至深,以璃月的驕傲,必定不會回頭。而啟雲帝,是她的哥哥,那麼,還有誰能與他爭奪?如此絕世佳人,就算后宮佳麗三千,獨寵她又能如何?

    寧千易笑著問她:‘'璃月? ”三位帝王的目光同時聚在她臉上,等待她的反應。

    時間一點一滴地流逝,窗外夜色濃郁,異常寂靜,而屋裡的昏黃燭影時明時暗。漫夭只是靜靜坐著,看這三個帝王各懷心思,談話間暗藏機鐸,她卻不發一語,彷彿一個無關之人,置身事外。她的心,早在看到窗外熟悉身影的那一刻起,不知道飄去了何處....

    寧千易見她不開口,心中忽然忐忑,他們這樣旁若無人般的明爭暗鬥,竟完全沒有顧及到璃月的感受,她必定是生氣了!可他一時之間卻想不出,在這樣的情形下,他還能說此什麼?

    宗政無籌和啟雲帝也都不再開口​​,似乎在想著各自的心事。覆水難收?覆水難收!到底是他,還是他?有人想收收不回來,有人卻連收都無處去收!

    氣氛頓時變得有些詭異,還夾朵著無比的尷尬。

    寧千易無意轉頭看到仍然還跪在門口處的客棧掌拒,僵直著身子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下,咳了一聲,連忙道:,今日天色已晚,不便趕路,就在這歇了吧。明日一早再動身回城,不知啟雲帝與北皇意下如何? ”二人均示意無妨,寧千易吩咐道:'收拾出幾間上房,好生接待貴客。”掌櫃趕忙連聲應了,退下去安排住宿。

    經此一夜,這個簡陋而陳舊的客棧就出了名,在往後的數十年裡,凡是路經雁城的旅人必來此地住上一宿,看看當年叱吒風雲的三個皇帝連夜兼程趕往此處所為之女子住過的地方,沒有人知道,其實在這一晚,有一個將會留芳千古的帝王就站在這間房屋後面的密林之中。而那名女子,也被後世人所記住,不只因為她紅顏白髮,傾了幾國帝王之心,也因她的智慧,她的膽識,以及她為這個天下未來的太平所做出的無與倫比的貢獻。

    第二日一早,天初亮不久。

    客棧外頭傳來嘈雜之聲,一陣紛亂的腳步踏上樓梯,來到他們所在的客找。為首之人正是當年與寧千易一起去往臨天國的中年男子,此人姓歷名武,是塵風國王宮侍衛總管。寧千易三人已經起了身,正坐在廳中閒話,歷武進了屋與眾人行了禮後,道:'王上,御輦已經到了。 ”

    寧千易道:“好。啟雲帝和北皇既來了我塵風國,不如就與朕一起去王城,靜待選馬之期,如何?"

    啟雲帝和宗政無籌皆微笑點頭,'如此,只好多叨擾滄中王一些時日。

    寧千易爽快笑道:“二位不必客氣。請!”

    漫夭與三人一起走出客棧,只見偏僻的道路上整齊排列著長長的隊伍,綿延五里的儀仗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的地方。兩座車輦一龍一鳳,精緻豪華。漫夭愣住,沒料到竟是如此大的排場。客棧里居住的散客和客棧掌櫃一家老小跪在門口的兩邊,不時偷眼望著那奢華的豐輦,心中驚嘆不已,王上登基之後納四妃也沒這麼隆重。

    “璃月,客棧簡陋,你身子虛弱必定休息不好,上車歇息吧。”寧千易說罷將漫夭親自扶上輦車,自己可著啟雲帝和北皇乘坐另一架龍輦。

    漫夭命人放下厚重的簾幔,四下打量著。心中一陣溫暖,寧千易真是細心,知道她不願面對那兩個人。這是一個獨立而安靜的空間,輦內一張精緻的軟榻,鋪了厚厚軟軟的棉被,躺上去必定很舒服。折騰了一夜,本就疲憊不堪的她因為面對著接路而來的幾個男人,只覺更加乏力。她緩緩躺下,浩蕩的隊伍開始緩緩前行,車輦走得極穩。沒過多久,她就睡著了,在睡夢之中,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看著她,只是那眼光讓她揪了心的疼。

    四日後,塵風國,王宮。

    寧千易設宴,為三人接風洗塵,眾臣在座,寧千易特地安排含妃岑妃二人於漫夭身側坐了,想以陪伴,卻不知因此給她找了麻煩。

    塵風國大臣因為漫夭曾經是南朝的皇妃而心存芥蒂,更多人則相信傳聞,對她心生鄙夷,只是礙於君王和啟雲帝的面子。言語之間不顯露半分,但塵風國的男子性情多是豪爽直白,縱然他們嘴上不說,從他們臉上的表情以及偶爾投遞過來的眼光也能看出幾分。

    漫夭彷彿渾然不覺,只是安靜地坐在席位上,聽三個皇帝的侃侃而談。

    岑妃命人倒了一碗酒,舉到漫夭面前,嬌笑道:,容樂公主看起來似乎年長了我幾歲,那我就稱呼公主為姐姐好了,這樣聽著親切些,公主....不介意吧?我捫頭​​回見面,我敬姐姐一杯水酒,聊表心意。

    說話間眼光毫不避忌地掃量她一頭白髮。她存了什麼心思,漫夭不用想也知道,她心中冷笑,這一趟來,心裡早已做好準備,想說她紅顏未老便已滿頭白髮?她看了眼岑妃手中的酒碗,淡淡笑道:“答妃娘娘身份尊貴,這份心意可真是太重了,只是容樂身體虛弱,不便飲酒,辜負了娘娘一番好意。"想讓她喝了這酒,也得看你是什麼斤兩。

    茶妃臉色一僵,眼中羞憤之情一閃而過,眼珠一轉,咯咯​​大笑了起來,那聲音如銀鈴一般,頓時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只聽她笑道:“公主這話說得不時,我只是一個妃子,哪裡稱得上尊貴。要說這尊貴,我可比不上姐姐你啊,這次到塵風國來做客,啟雲帝和北皇親自相送,就連我們王上對姐姐也是禮待有加,我可不敢跟姐姐相比。或許,有朝一日,我還得聽命於您呢。”說著眼光瞟向寧千易,帶了一絲幽怨。

    大臣們均是一愣,這荃妃膽子也忒大,話語間明嘲暗諷容樂公主與諸國帝王關係複雜?而且還扯到寧千易身上來!啟雲帝微笑不減半分,北皇眼光深沉複雜,而他們的王上不僅沒有否認的意思,反而眼中還有一絲嚮往和期望,不禁面色微變。他們國家的風俗從來都不反時女子二嫁,但是這名女子已嫁過兩個皇帝,而且因淫亂后宮之名被逐,聲名狼藉,若是王上十分喜歡,納做妃子還算勉強,若為王后,豈不貽笑天下?

    一位武將終於按捺不住,便脫。問道:'荃妃娘娘所言差矣,塵風國能執掌后宮的只有王后,這后冠豈能隨意加冕! ”

    啟雲帝不動聲色地掀了眼皮,“聽這位大人的意思…是朕的皇妹沒這資格?

    那人一驚,暗悔一時作急,竟忘了還有一個啟雲帝在座。他向來言辭直率,這下竟不知該怎麼接口了。啟雲國目前是諸國之中最有實力的一個國家,絕對不可得罪。眾大臣們一時無語,寧千易眼光痴然,卻只看著漫夭不說話。

    含妃端莊笑道:“啟雲皇帝,您誤會了,我想孫大人的意思是,只有公主的身份才配得上我們塵風國王后之位。但是.....”她頓了頓,似是遺憾又苦惱,又道:“天下皆知,公主曾經和親於北皇,即便我們都很希望公主能成為我們的王后,可是北皇一定不會答應,而且,我們王上素來行事光明磊落,又怎會做出奪人妻子之事呢?"

    “是啊,是啊”,大臣們忙不迭笑著附和,“含妃娘娘說得是。”他們不禁暗嘆,還是含妃娘娘厲害!

    漫夭不覺就拿眼角掃了這名女子一眼,相比蒼妃,這位合妃就聰明了許多。

    寧千易面色變了一變,大氣的濃眉緩緩攏了起來。而宗政無籌則端起一碗酒,仰首一口飲盡,再將酒碗重重反扣在桌,眼中的凌厲光芒刺穿溫和的表象,直達眾人的心底。而這樣的目光掃過的每一個人都不禁心頭一顫,只聽他語聲沉緩道:“含妃娘娘說得不錯,朕的皇后,若有人想奪,也得問問我臨天國的軍隊和子民答不答應!"他的笑容深沉難測,每一字都說得極重,字字如沈鍾。

    眾人一震,他說的是臨天國,而不是北朝。南帝的性格,天下皆知,即使是被他驅逐出境的女人,只要沒有被槭奪封號,她就依日是南朝的皇妃。而當初臨天國就是因為這名女子而分裂為南北朝,倘若這女子做了他們塵風國的王后,萬一南北朝聯手,那將會比一個啟雲國更可怕!

    寧千易臉色變得難看,這裡,畢竟是他的地盤,豈有讓來此做客之人威脅的道理?

    席中氣氛頓時僵硬。眼看一頓接風洗塵宴就要砸了,漫夭突然站起身,歉意道:“容樂身子有些不適,請容我先行告退。失禮之處,望各位海涵。”她眉頭緊皺,面色蒼白,一手摀在腹部,身子似是已經站不直。說身子不適並非託辭,只是之前不是很嚴重,一直忍著,此劌下腹墜漲絞痛忽然劇烈,又逢氣氛緊張,她便適時起身告辭。

    “容樂,你那裡不舒服?”

    “璃月,是不是傷口痛了?”

    宗政無籌與寧千易同時站起身,緊張之極地詢問。岑妃撇嘴表示不滿,含妃眼中神色黯淡,面上卻看不出波瀾。

    漫夭微微搖頭,短短片刻,額頭已經見汗,啟雲帝起身扶她,皺眉道:皇妹,朕陪你回屋,讓御醫替你瞧瞧。"

    漫夭沒做聲,只淡淡地朝寧千易看了一眼,寧千易忙對宮女吩咐道:”快去請御醫,快去!

 

103

她被就近送到一間內室客居。

    午時的天空浮雲聚散,光線時而明燦,時而陰霾。屋內浮簾搖動,黃幔相隔,她皺眉躺在裡頭,只露出一隻手在外。

    宗政無籌、寧千易、啟雲帝三人目光緊緊盯著她的手,只見那隻手纖細而蒼白,手心泛著盈盈水光,似是被冷汗沁透。

    御醫把脈過後,眉頭緊擰,神色疑惑不解。

    寧千易見他半響不吭聲,焦急問道:“御醫,璃月所患何症?要不要緊?”

    御醫從沉思中回神,忙起身禀報導:“王上,公主脈象甚是奇特,臣行醫數十載從未遇到過心脈跳動如此緩慢之人,不過,依目前​​看來,這方面似是暫時無大礙......”

    寧千易心中著急,不想听他長篇大論,便打斷道:“你就告訴朕,她現在身體難受,到底是何原因?”

    御醫回頭看了帳內一眼,似有所思道:“王上莫急,公主......只是有喜了!”

    “......!”

    寧千易和宗政無籌面色皆變,目光陰晴不定。

    她懷孕了!

    在他們以為自己終於有機會的同時,她竟然懷了吳世勳的孩子!這一刻,他們的心情,無以言喻。

    啟雲帝目光一沉,眼底神色晦暗難測。

    漫夭心底巨震,不顧腹中疼痛,猛地坐了起來,掀開簾帳,急急問道:“你是說......我有身孕了?請問,有多久了?”

    御醫道:“已有三月。”

    三個月!在去渝州城之前懷上的。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這裡竟然有了他的骨肉!說不出的複雜情緒瞬間在心頭擴張蔓延,她真的有了他的骨肉!

    這些日子遇到的事情實在太多,以至於她大意到連信期推遲兩月都沒有覺察到。

    御醫見她出神之際眼中有即將為人母親的光華閃現,不禁心中暗暗嘆息一聲,又道:“原本該恭喜公主,可是......”

    御醫猶豫的話語令她心頭一沉,隱有不祥之感,她連忙問道:“可是什麼?”

    御醫嘆道:“可是,公主的身子本就不大好,而腹部所中一劍,雖未傷及腹中胎兒,但已動了胎氣,再加上公主鬱結在心,又長途跋涉,未能得到很好的調養,這胎兒......怕是兇多吉少!”

    她的臉色隨著御醫說出的每一句話變得更加慘白,直至最後全無血色。那句兇多吉少更令她如遭雷擊,瞬間全身麻木僵硬。

    站在屋子中央的三個男人似是各有所思,而御醫見她這般臉色,下面一句話,沒敢再說。

    過了許久,漫夭才顫抖著唇,喃喃道:“你是說......我的孩子,保不住?”心頭大痛,如果知道自己已懷有身孕,她斷然不會自刺一劍。

    御醫嘆息著,沒有答話。

    她目中黯然了光華,一手撫著腹部,一手攢緊了床邊的黃幔,強忍住心底蜂湧而出幾欲將她淹沒的苦澀和酸楚,微微仰起頭,一字一字,緩緩問道:“有沒有辦法......保住他?”

    儘管努力強忍著悲痛,但那眼中的懇求,是那般的明顯。

    這個孩子,她不能失去!一年前的那場屈辱,雖沒要了她的命,但子宮出血,身子已經大傷,她曾經一度懷疑她這一輩子是否還有成為母親的資格?如今,終於有了孩子,卻又因為她的疏忽致使這個孩子無法來到這個世上,這對於她來說,是多麼殘酷的事實!

    面對她的祈求,御醫低下頭去,這個問題,以他的能力,他沒敢回答。

    漫夭身子輕顫,渾身的力氣彷彿都被抽乾,她緊緊望著御醫,纏著聲音又問:“如果,如果這個孩子保不住,我,是否.......會從此失去做母親的權利?”

    御醫驚詫抬頭,他本不忍說,卻沒料到她自己就這麼說出來了。見她眸光倔強,似是一定要一個答案,他只得應道:“公主的身子曾經受過很大的創傷,倘若這次小產再傷了身子,以後,怕是......”

    “好了!”她突然阻止了御醫繼續說下去,“不用再說了,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御醫朝四人行禮,嘆息著搖頭,退​​出了這間屋子。

    而屋裡的三個男人從各自的沉思中都醒過神來,全都怔愣在原地!

    宗政無籌因為御醫的最後一句話,他整個人變得僵硬,從頭到腳,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他驀地想起那最不堪回首的一幕,一年前那個血色夕陽的傍晚,她滿頭白髮從紅帳內步出,刺目的鮮血從她光潔的腳踝一直蜿蜒到地上,那些赤足留下的一個個血色的印跡,一直留在他心裡,怎麼也抹不去。而這些,便是御醫所說的,她曾經的創傷!原來他帶給她的傷害,還沒有結束,甚至有可能會是一輩子!他竟然還期望著她能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看著漫夭眼中最後的希望逐漸的黯淡,不管她如何掩藏,那絕望還是一分一分的從她眼中透了出來,悲哀的氣息瞬間瀰漫了整個房間。對於一個女人,被剝奪了做母親的權利,那將是最殘忍的處罰!

    他該怎麼辦?怎麼辦?

    宗政無籌內心的悲哀無以言喻,他緩緩轉頭去看身邊的啟雲帝,就是這個人親手製造了他和容樂的悲哀。

    滔天的憤怒遽然升起,澎湃翻滾在心,他無法控制自己想要馬上殺死這個人的慾望。

    重拳猛然揮出,直擊對方胸口,啟雲帝怔愣之中,覺察到殺氣撲面而來,但仍然避之晚矣,被打中胸膛,倒退數步,幸而及時凝聚內力護身,不至於跌倒。

    寧千易大驚,不明白他為何如此,皺眉道:“北皇,你這是幹什麼?”

    啟雲帝突然受了一拳,眼中也有了怒意,無數的複雜情緒在眼底升騰,一抹恨意轉瞬即逝。

    宗政無籌死死盯住他,還想出手,卻被寧千易攔住。

    “出去!”漫夭看也不看他們,面無表情下了逐客令。

    “璃月,你......沒事吧?”寧千易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她,在他的眼中,她無論何時何地,永遠都是平靜而淡然,可是此時此刻,她是那樣的絕望而悲傷。他滿心擔憂,想上前安慰她,卻又被她阻止。

    “你們都出去,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她艱難地抑制住聲音的顫抖,盡量將這一句話說得完整。

    宗政無籌沒做聲,他只是怔怔地望著她倔強的揚著下巴強忍眼淚的模樣,窒息般的難受。

    啟雲帝眼中神色一閃,微微皺眉道:“皇妹......”

    “出去!”她的聲音陡然間變得很冷,冷得像是掘地三層的冰。這一刻,她只想一個人安靜地待著,誰也不見。尤其不想見到那個魔鬼一般的男人。

    寧千易帶著二人退出,默默地替她關上門。

    漫夭垂手,黃幔落下。

    寂靜的屋子裡,只剩下她一個人。眼淚再也忍不住,如潮水般湧了出來,順著蒼白如紙的面龐滾滾而落,濺濕了胸口的衣裳。她曲起雙腿,彎下身子,用雙手緊緊摀住嘴,將那欲脫口而出的哽咽之聲掩在喉嚨。臉埋入膝間,身子因無言的哭泣而劇烈顫抖著。

    不知道從哪裡灌進來一屋子的風,撩起簾幔翻飛,飄搖著隱隱露出女子無助而悲傷的身影。

    半敞的窗子外頭,立著的三個男人面色各異,寧千易轉身叫來待衛,吩咐道:“即刻於各城張貼皇榜,傳朕令:誰能保住容樂長公主腹中胎兒,朕,賜他侯爵之位,永世榮華。”

    此話一出,院子裡的百官和二妃臉色大變。

    一位大臣大步走出,反對道:“王上,這如何使得?您別忘記了,公主懷的,可是南朝皇子!您派去的使臣,也就是臣的堂,不明不白死在南朝,這筆賬,我們還沒跟他們算呢。不主動殺死這個孩子已經很不錯了,現在竟然要用侯爵之位的封賞來挽救這個孩子,這未免......太小題大作了!”

    他說得激憤無比,寧千易面色頓時沉了下來,見其它大臣也有附和的趨勢,正欲開口。

    這時,宗政無籌緩緩轉頭,銳利的目光直盯那人雙眼,那人身軀一震,感覺到強烈的壓迫感呼嘯而來,那人心驚之餘,目光一閃,道: “我想,北皇也一定不想幫別人養兒子吧?”

    眾人大驚,這話說得太大膽,即諷刺了宗政無籌,亦是提醒他們王上,那是別人的兒子!

    宗政無籌眸光遽沉,嘴角卻仍帶著笑容,那笑容凜冽,讓人看著都覺得冷入骨髓。他不動聲色地慢慢踱步到那人的面前,冷哼一聲,沉聲道:“這個孩子如何,朕不管。但是,她若因此有個三長兩短,朕......”他面色深沉,目光陰鶩嗜血,語聲略做停頓,冷冷掃了眾人一眼,繼而轉頭望著仍立在窗口的啟雲帝的背景,又道:“朕相信,啟雲帝,也一定不會袖手旁觀!”

    眾臣一震,此事似乎牽扯的大了!

    大臣們有些已經頭冒冷汗,而啟雲帝微微挑眉,望著窗內被黃幔阻隔的女子,眼底神色複雜,他慢慢抬手,輕輕關上那扇窗。這一幕落在眾人眼裡,雖然他始終不曾開口說話,但他關窗的動作以及默默看著屋內之人的神情,似乎已足以說明一切。

    眾臣連忙閉口,將本想說的話趕緊咽了回去,這名女子直接關係著他們塵風國與三大強國之間的和睦,誰還敢再說半個不字?那名大臣雖然也識得輕重,但終究是心有不甘,想再說點什麼,別一位與他關係極好的大臣連忙拉住他,有禮道:“北皇所言極是,孩子事小,公主身體安泰事大。王上,不如這件事,就交給臣去辦,臣定不負所託。”

    寧千易點頭道:“那含大人立刻去辦吧。記住,若有庸醫誤事,以圖魚目混珠,定斬不赦。”

    這位含大人正是含妃的父親,官居二品,乃朝中舉足輕重的人物。

    含大人領命退出,眾臣也都散了。

    接下來幾日,揭榜入宮的大夫不盡其數,可看過脈象之後,都沒有十足的把握,因此不敢擅自下藥,怕一個不慎,招致殺身之禍。漫夭只好喝著御醫調的藥,暫時維持著這種情形。胎相不穩,她盡力讓自己心平氣順,不出門,留在宮裡修養。

    選馬之期未到,啟雲帝和宗政無籌沒多少事情可做,而寧千易將部分政務推給了丞相代為處理,因此,便騰出了時間,美其名曰,陪遠道而來的兩位皇帝。

    白日里,寧千易、宗政無籌、啟雲帝三人,但凡有一個人來看望她,其他二人必到。她雖不喜,卻又不能趕他們走,只好忍著。

    頭兩個晚上,她常常做夢,睡不安穩,御醫開了安神的方子,才有所緩解。可是,雖然不做夢了,可她迷迷糊糊總覺得​​有一個人在身後抱著她,那個人的氣息是那樣的熟悉,她總想睜開眼看看到底是誰?可總也睜不開眼睛。每每第二日醒來,身邊空無一人。她心中漸漸感到不安,那個人,到底是幻覺,還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的,這深宮內院,守衛眾多,尤其她住的地方,寧千易大概是為了防止宗政無籌私自來見她,更是讓人嚴密把守,幾乎可以稱之為,三步一明衛,十步一暗衛。在這樣多侍衛的重重把守之下,究竟是誰有這麼大的能耐,神不知鬼不覺,在她住的寢宮裡來去自如?

    這一日,她醒來的早,天還沒亮,屋裡漆黑一片。她睜開眼睛,第一反應便是伸手摸一摸身後,空無一人!她不禁疑惑,難道是她太擔心這個孩子,所以出現幻覺?還是仍舊做了夢,只是她不記得了?

    她蹙眉,翻了個身,將手平放下去。突然,心中一驚,驀地坐了起來,這塊她沒有躺過的位置,怎麼是溫的?

    不是幻覺!真的有人來過!這一清楚的意識,令她的心不可抑止地砰砰狂跳,是誰?到底是誰?

    她撩開床幔,抬目四顧,四下里一片幽黑。她撫摸著那片仍有著淡淡溫熱的床單,極度不安在心裡擴散。

    “來人,來人----”她叫了兩聲,外面的宮女侍衛立刻推門進來,問道:“公主有何吩咐?”

    “這一晚上,你們可聽到有何動靜?”

    那宮女和侍衛們疑惑地搖了搖頭,說了聲“沒有”。一名宮女問道:“公主,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漫夭一愣,繼而搖頭,擠出一絲微笑道:“沒事,我剛才......做了一個夢。”

    宮女和侍衛鬆了一口氣,漫夭道:“好了,你們退下吧,我再睡一會兒。”

    眾人退出,漫夭眉頭緊緊皺了起來,這些人既然都是清醒的,為什麼有人進來他們不知道?

    帶著這樣的疑惑,一整日都心神不寧。

    “皇妹,你今日臉色不好,是昨夜沒休息好嗎?”啟雲帝溫潤的笑容,令她如沐陰風。而他提到昨夜,更令她疑心驟起。記起白髮之前,他對她的所作所為,她不賽而栗。如果是他......她不敢想,每日躺在這樣一個人的懷裡睡覺,她......

    “容樂,你冷嗎?怎麼身子直發抖?”宗政無籌擔憂地望著她。漫夭回神,忙穩了穩情緒,看了眼宗政無籌那英俊的臉龐,忽然又想起從前,她就是那樣被他抱著,度過了無數個夜晚。會是他嗎?

    “璃月,你哪裡不舒服?是不是他們伺候的不好?”寧千易亦是關懷詢問。

    漫夭又轉頭去看他,眉頭有些打結,寧千易是最不可能的一個,雖然門外都是他的人,他進出容易,但他為處事光明磊落,是不會那麼做的。

    那究竟是誰?

    她深呼吸,搖了搖頭,面帶疲色道:“我沒事,只是覺得累了。”

    寧千易這才放下心來,安慰道:“璃月,你別擔心,我們一定能找到可以保住你腹中胎兒的神醫!你先休息,我們明天再來看你。”

    三人一起離開,她看著他們離去時的背景,竟然覺得看誰都像!不行,她一定要弄清楚,這幾晚每晚抱著她的人到底是誰?

    心念一定,到了晚上,她偷偷將藥換了。然後懷抱著劍,側身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鼻息凝神,靜靜等待著那個人的到來。

 

104

夜色漸濃,塵風國王宮回復一片寧靜,而南朝皇宮上下卻是一片惶亂不安。

    漫香殿外,一眾老臣為了面見皇帝,跪在三尺見方的青石磚上,已有一整日。而南帝自皇妃被逐的當晚進了漫香殿,就再也沒出來過,皇帝的貼身太監祥公公傳出聖諭,皇上病了,需要安心靜養,在這段養病期間,所有朝廷政務,交由丞相暫時代理,由總領六部的尚書令明清監理。

    二十多日,御醫於漫香殿進進出出,藥湯不斷,皇帝的病似乎毫無起色。因此,大臣們開始擔憂聖上龍體,欲面聖勸誡其寬心,甚至有人開始私處張羅選美,希望能尋得一名絕世佳人,讓皇上忘記被逐的皇妃,從而重新振作起來。

    “各位大人,夜深了,都回去吧。皇上龍體不適,誰也不相見,就請各位大人別再為難奴才了!”祥公公就差沒給這些大臣們跪下。

    一名老臣抬頭看了看抱劍親自鎮守在漫香殿外的禁衛軍統領蕭煞,目中有著明顯的懷疑。在他們看來,蕭統領是皇妃娘娘的人,不值得信任。

    為首的老臣道:“皇上龍體關乎國家社稷,我等就進去見皇上一面,請公公通融通融。今日若見不到皇上,我等就跪死在這裡。”

    祥公公很無奈地看著他,嘴皮子都磨破了,這群頑固的老臣怎麼都說不通。眼看宮門快禁了,這些大臣們一直跪在這裡也不是個事兒,萬一真出了個好歹,他可擔待不起!祥公公轉頭想求助於蕭統領,可蕭統領面色冷漠,看著那群大臣的眼神很是不屑,似乎他們跪死在這裡,他也絲毫不會動容。

    祥公公知道蕭統領記恨這些人的毒舌,斷不會幫忙。他有些六神無主,而就在此時,不遠處有一位身穿黑色官袍,大約三十來歲的男子帶著一名小廝穩步朝這邊走來。那名男子五官輪廓剛毅有型,眉間帶著一股子凜然的正氣。祥公公看到他們似是看到救星般欣喜地迎了上去,弓腰討好笑道:“明大人,您可總算是來了!您快幫忙勸勸各位大人吧。”

    此人正是當初被南帝破格提拔起來的人才,明清正。他的為人就如同他的名字一般,清正廉明,很得南帝與皇妃的信任,更勝過謹慎圓滑的丞相,現任尚書令這一要職,總領六部。他正是聽聞了一眾老臣為見皇帝,於皇宮中長跪不起,他便在協助丞相處理完政務之後急急趕來。

    明清正二話不說,來到那些大臣的面前,皺著眉頭,對為首的那位老臣,意有職責道:“裴大人,御醫已經說得很清楚,皇上聖體抱恙,需要安心靜養,你帶領幾位大人在此長跪喧嘩,也不怕擾了皇上安歇?”

    那位裴大人鬍子一動,面有不快,“皇上聖體一向康健,怎會說病就病了?而且一病就是數十日,每日進補湯藥不見好轉,下官以為此事實在蹊蹺。皇上字登基以來,勤於政事,即使皇上真的病了,也不應該會放著國家大事不管,置邊關戰事於不顧,整日閉門待在一個女人以前住過的地方睹物思人,不上早朝不見眾臣,為一個妖妃而荒廢朝政,此等行為非明君所為,我等身為臣子,理應勸諫,豈可聽之任之?除非,明大人你......如今掌了監政之權,更希望皇上一直留在宮內靜養不出!”

    此人所說,聽起來義正言辭,而最後一句,更是意有所指。明清正聽在耳中,彷彿不覺,只道:“裴大人所言也不無道理,但皇上對皇妃的情意,世人皆知,當初皇上為了皇妃連江山都可棄,如今發生這等事,皇上心裡必然不好受,逐皇妃出境本不是皇上所願,乃百官們嚴詞相逼,致使皇上鬱結在心臥病在床。我們身為臣子,在這個時候,能做的,就只有盡好我們各自的本分,處理好本職事物,而不是再一次以死相逼!皇上是否明君,滿朝文武乃至我們南朝萬千百姓心中自有定論!我們應該相信皇上,給皇上一點時間,才不枉皇上一直以來對我們的信任和器重。”相比裴大人,明清正的這番話,更多了一絲人情味。

    那些大臣也並非完全不通情理,經明清正如此一說,也覺得這種二次死諫的行為很是不智。有幾人紛紛點頭,“明大人說得也有道理。”

    裴大人見他們有所動搖,面色沉了陳,似是有氣道:“明大人是說皇上之所以臥病在床是因我等固執所致?不錯,當日的確是下官帶頭堅持一定要懲治皇妃,下官這麼做,也是為了皇上,為了我們南朝的社稷著想。哼,皇妃品行不端,淫亂后宮,像她這種不要臉的女人......”

    “裴大人!”明清正突然沉聲打斷了他的話,“事情已經過去,皇妃身受重傷被逐,您就不必一再重複這般惡言,還是留點口德吧。”

    裴大人瞪鬍子道:“明大人這話說得真是好聽!但是,明大人你別忘了,你雖未有過激言辭,但當日磕頭死諫......可是你先帶的頭!”

    說著他就站了起來,雙手背於身後,挺起胸膛,昂首斜視明清正。明清正正視著他,眼光微沉,眼底似是隱藏了許多無法說出的話。看了裴大人兩眼,沒做任何反駁。最後目光掠過裴大人,對他身後的大臣們沉聲說道:“夜深了,各位大人還不走嗎?難道要等皇上下旨,命禁衛軍送各位大人回府?”

    那些人臉色一變,忙識趣地道別,裴大人孤掌難鳴,一甩袍袖,冷哼著離去。

    “明大人,多謝您了!”祥公公忙上前道謝,明清正道:“往後再有此事,直接讓蕭統領送他們回家。”

    “這......萬一,丞相......”

    “丞相也一樣!此乃皇上聖諭,任何人不得違抗。倘若有什麼事,自有本官一力擔當。”他明清正不怕外人輿論。丞相雖位高一級,但更多的實權,卻在執掌六部的他手裡。

    祥公公連忙應下,明清​​正對著蕭煞拱手道:“這裡,就有勞蕭統領了!”

    蕭煞目光溫和少許,微微點了下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明清正出了皇宮,坐上馬車,車內跟了他二十年的小廝疑惑道:“大人一向最討厭水性楊花的女子,為什麼今天卻要為被逐的皇妃得罪裴大人呢?”

    馬車疾行,風掀起車簾,明清正微微抬頭,望著當空的一輪明月,沒說話,思緒回到二十多日前。

 

    那一晚,月光也是這般明澈,一如女子的雙眼。他在書房處理公務,因大雪阻隔,糧草無法送達紫翔關,以及邊關戰馬緊缺之事愁眉不展。若是以前,他定會在白日里進宮與皇妃商討,可是這一日,宮中突然傳出皇妃被眾多侍衛及宮女太監發現與人有染,實在讓人難以置信!皇妃怎麼看也不像是那種會出牆的紅杏,更何況,天下男子,論尊貴,論容貌氣質,倫文治武功,論癡情,有幾個能與皇上相提並論?皇妃那麼聰明的女子,怎麼會做出如此糊塗之事?

    他嘆口氣,站起身,活動活動酸麻的筋骨,走到書架前,忽然眼角余光瞥見窗前白影一閃,他警覺道:“誰?”隨著聲音,他快步走到窗前,探頭往院子裡看,院中除了草木之外,空空如也,半個人影也瞧不見。他正疑惑之際,突然,身後有人叫了聲:“明大人。”

    他一愣,連忙轉身,乍一看,嚇得不清。只見來人背對這他,一身雪色白衣,與其說是飄逸如仙,倒不如說她這悄無聲息進到屋內像是鬼魅更為貼切。女子長髮披散,如她身上的衣服一般顏色,在透窗而入的風中飛舞。

    定了定神,明清正才無比驚訝道:“皇妃娘娘!”

    女子聞言,緩緩轉過身來,看到他發白的臉色,微微笑道:“抱歉,本宮驚嚇到明大人了。”

    明清正擰眉不解,問道:“娘娘有事,大可等明日一早召微臣入宮便是,何須娘娘親自跑這一趟?”

    女子沒有回答,只是嘴角的笑容,深沉了幾許,目光直直看著他的眼睛。明清正只覺得那目光犀利,彷彿從一眼便能看穿人的心底,他不禁皺了皺眉,只聽女子開口道:“想必明大人一定也聽說了,昨日有人在本宮寢殿發現一個男人,而那個男人自稱是本宮男寵。”

    明清正微微低頭,面色平和,看不出表情。女子見他不應,忽然笑了笑,又道:“怎麼,明大人是擔心本宮此次前來被別人知道,毀了大人你的清譽?還是......你怕因此受到牽連,從而丟官喪命?”

    “娘娘言重了!”明清正聽她那麼一說,立刻傲然抬起頭,面色一整,雙手往兩旁攤開,大氣凜然道:“臣行得端,坐得正,不怕別人說。至於因此丟官喪命......微臣以為,皇上並非昏庸之君,不會聽信讒言誅殺忠臣。倒是娘娘您......”

    “明大人不怕就好。”女子微笑著截口,繼而正色道:“本宮今日來,主要是想請明大人幫個忙,只是這個忙,不知明大人敢不敢幫?”

    明清正見她面色凝重,微微思索片刻,料定必是要緊的事,否則皇妃也不會半夜前來。他回身關好窗子,將女子請到屋裡,方道:“娘娘請坐。有話不妨直言。”

    女子落座後,開門見山道:“關於本宮私養男寵一事,短短一日已傳遍江都,本宮相信,不出五日,連邊關將士都會知曉。待皇上返朝,以裴大人為首的老臣們必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女子說話時,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他的眼睛,一直仔細觀察著他神色的變化,而他只是聽著,眼中並無情緒。

    聽她說完後,明清正目光微微一轉,淡淡揚眉,不卑不亢道:“娘娘想讓微臣做什麼?昨夜發現娘娘寢宮藏有陌生男子的人又不是微臣,請恕微臣在未見到確切證據之前,無法力證娘娘的清白。不過,請娘娘放心,微臣一定會請求皇上派人查明此事,不讓娘娘受平白之冤。”

    雖然皇妃乃一介女流,但她兩個​​月來將政事處理的井井有條,每一個決策安排都讓人無可挑剔。尤其收服羅家軍統帥羅植將軍,為國家安危,敢於逆群臣之意,果斷決策,命羅家軍及時增援邊關沙城一事,令他極為讚賞。倘若那件事,換作一個畏首畏尾之人,恐怕沙城早已經破了。

    女子笑道:“明大人誤會了,本宮來此不是想叫大人在皇上面前幫忙說好話,恰恰相反,本宮是想,等皇上回宮之後,大人不僅不能替本宮說話,最好能與裴大人等人一同力諫,請求皇上嚴懲本宮。不倫大人言辭如何,本宮在此保證,事後定不怪罪。”

    明清正驚異抬眼,看住女子的雙目,確定她說這番話是很認真的,他心裡更是詫異極了!通常女子在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力證清白?為何皇妃卻要他求皇上嚴懲於她?難道皇妃真的做了對不起皇上之事,心中有愧?可是看她的表情,不像!

    他想了許久,想不明白,便皺眉道:“微臣,不明白娘娘的意思!”這種事情,可不能糊里糊塗的答應。

    女子站起身,在他面前踱了幾步,停在五步遠的位置,側身對著他,緩緩轉頭,她的笑容在額角滑落的如雪白絲映襯下,顯得聖潔而妖冶,卻又帶了些高深莫測。女子笑道:“明大人以為,如果,沒有本宮的允許,會有人......敢明目張膽證實流言的虛實?”

    明清正一愣,腦子裡有什麼豁然開朗,“娘娘的意思是......”

    女子並未直接為他解惑,反而自顧自的問了另外一個問題:“明大人最近是否在煩惱糧草和戰馬之事?”

    “是的,娘娘。”明清正據實回答,不明白糧草和戰馬之事與這件事有何關聯?

    女子道:“糧草之事,你暫時不必煩惱,本宮已交代可靠之人從北朝夠足糧草秘密運送到紫翔關,一月內可達。”

    明清正眼光遽然一亮,數日來的憂愁已去了一半。從北朝運送糧草,只要有可信之人,這個方法自是極好!既無大雪阻路,而北朝軍隊也一定想不到,更不會派人阻截。 “好辦法!”他不禁讚道。

    女子又道:“至於戰馬,也為本宮與皇上今日所優。塵風國選馬之期降至,而他們的使臣在我國邊境被無故殺害,引起風塵國群臣激憤,此時派人前往,不只無法購得良駒,還很有可能會引發戰爭,耽誤大事。”

    明清正贊同點頭,“微臣也是這麼認為,因此,才遲遲未定下人選。不知娘娘有何妙策?”

    女子轉身,面對著他,透過來的目光堅定無比,她緩緩張開,語聲沉緩有力:“本宮,需要一個離開南朝的理由。”

    明清正身軀一震,忽然想到了什麼,“難道......娘娘寢宮內的男子,是您一手安排的?”

    女子搖頭,“當然不是。有人想利用皇上對本宮的情意,來打到他們擾亂我朝朝堂,動搖我軍軍心的目的,本宮豈可讓他們得逞!”她微微揚著下巴,嘴唇帶著譏諷的冷笑,頓了頓,又道:“正好,本宮也需要這樣一個契機。不如......將計就計!”

    明清正怔怔地望著眼前的女子,他是何等聰明之人,自然很快便明白她所說的將計就計是何意?可是......

    “世上女子莫不護聲名如性命。娘娘您對聲譽,當真......一點也不在乎?”這便是他最為震撼之處,換作一般妃子,若被人誣陷,必定委屈氣憤大喊冤枉,千方百計向帝王證明自己的清白,哪裡有人會像她這般鎮定,只為帝王和江山社稷考慮,完全不顧自己是否聲名狼藉!

    女子微微冷嘲道:“聲譽?早在啟雲國之時,傳言說本宮奇醜無比德行缺失;後嫁與當時的衛國大將軍,又有人說本宮不守婦道,堪比紅塵妓子;當皇上為本宮放棄大好江山,對敵人稱降,人們說我紅顏禍水,誤國誤民;前不久,不是又有人說我紅顏白髮,乃妖孽投胎?”她說著微頓,面上沒有半點憤怒和激動的神色,只唇邊的笑容諷意漸深。笑了笑,那諷刺漸漸轉為凝重和堅定,她又道:“這一次,或許,會更難聽一點。不過,能替皇上分憂,別說是豁出聲譽,即便是要本宮以性命相付......本宮,也在所不惜!”

    明清正忽然覺得,此時的女子,比坐在那高位珠簾之後,更讓人肅然起敬。她不過是一名女子,竟然能為國家為皇上做到如此地步,當真是難能可貴。也怪不得皇上為他空設后宮,這個女子,她擔得起一個帝王的三千寵愛,當得起一國之母。

    想到此,明清正一撩衣擺,在女子麵前跪下,面色異常恭敬,道:“娘娘需要微臣怎麼做,請儘管吩咐。”

    女子似是就等他這一句話,微微笑道:“本宮昨夜已傳書與皇上,過不了幾日,皇上便會返朝。屆時,你只要附和裴大人等人之意,向皇上力諫重懲於我,最後,必須將本宮逐出南朝。”

    “這......”明清正有些為難道:“此計好是好,但若沒有皇上的配合......只怕難成。而且,娘娘孤身一人去往塵風國,萬一計策敗露,娘娘怕是會有性命之憂。”以皇上對娘娘的寵愛,恐不會同意這樣做。

    女子抬手,示意他別擔心,“大人不必多慮!本宮與滄中王還算有些交情,況且,既然行此計,就不容敗露。皇上那邊,你只要按照本宮的吩咐去做,便不會有問題。”

    明清正見她如此篤定,便道:“娘娘請講。”

    “請大人在皇上入宮之前,率領眾臣於宮門口跪迎。入宮之後,我需要大人帶領百官以死相諫。”說道這裡,她語氣一頓,聲音沉了幾分,強調道: “你記住,本宮說的,不是做做樣子,而是,真正的以死相諫。至少,要見血。要知道,在這個皇宮裡看不見的角落裡,不知道隱藏著多少探子,我們不能露出絲毫的破綻。明大人,你,能做到嗎?”

    明清正沒有立刻回答她的話,他在想,人人皆知皇上對皇妃癡情無比,倘若僅憑傳言便將皇妃治罪,別說是那些敵人,就連他也不信。若再加上朝臣死諫,皇上為安穩朝臣穩定軍心,不得不暫時將皇妃驅逐出境。這個理由,應該是無懈可擊!明清正不得不讚歎皇妃心思縝密。他想了想,面色一正,隱含堅毅,鄭重回話,道:“微臣,一定不負娘娘所託。那,娘娘您......”

    女子昂首道:“本宮?本宮被皇上一怒之下逐出南朝,自然是傷心欲絕,不惜自傷身體以報帝王。本宮相信​​,如此一來,至少在短時間內,不會再有人起疑心。”

    明清正面帶激賞之色,心中對這名女子不禁又多了幾分敬重。 “委屈娘娘了!娘娘如此深明大義,日後,文武百官、邊關將士、萬千臣民,都會感謝您!”

    女子虛扶他一把,讓他起身後,淡淡笑著搖頭,“本宮沒有你說的那麼偉大,我也不需要別人的感激!本宮所做的一切,不為天下蒼生,只是為了幫助本宮的丈夫早日達成他心之所願。僅此而已!本宮該走了,你也早些歇著吧。”

    女子說完便轉身離去,明清正望著她消失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世上之人,不論男女,莫不為名利費盡心機,妄想站在高處被人當做神明敬仰,然而,卻有這樣一個女子,只為相助自己的丈夫,付出一切,卻視名利如無物。她不需要任何人的感激,不在乎她的付出是否有人替她歌功頌德,她只需要達成她最簡單的目的,就心滿意足!

    ......

    “大人,到家了。”

    明清正還沉浸在回憶當中,不想馬車已經到了自己的門口,他被小廝扶著下車,踏上台階,站在朱紅色的大門跟前,忽然轉身,遙望著西北方的天空,想像著那個一心只為了丈夫,連心中祈禱:希望皇妃娘娘順利完成任務,平安歸來!

    此時的塵風國王宮,被籠罩在一片如水的月光之中,褪去了百日的喧囂熱鬧,只剩下一片寧靜。

    初春的晚風,很是清涼,吹動了窗外的枝影瑟瑟搖曳,透窗傾灑在地,留下點點斑駁。

    傾月殿的寢宮之中,漫夭安靜躺在床上,一直提著心,等待那個神秘的男人現身,可是,她等了很久,那人始終都沒有出現。她不禁疑惑,這麼晚都沒來,早上很早便又離開,那他夜裡應該沒有休息才是!可他們三個,白日里看起來精神似乎都很好的樣子。

    越想越是混亂,也越是不安。就這樣,又過了半個時辰,那人依舊沒來,漸漸地,身軀的疲憊以及枯燥的等待令她開始感到困倦。

    三更後,她皺著眉,實在抵不住睏意的侵襲,緩緩合上雙眼。而就在她昏昏欲睡之時,忽然,窗子被人悄悄打開,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但她明顯感到有一股風從窗口吹入,她睜眼,映在床裡側的黃幔影子輕輕搖動,有衣袂聲輕響,幾不可聞。

    她心中一震,所有的睏意立時消弭殆盡。

    終於來了嗎?

    她連忙暗自凝聚內力,手握上玄魄,五指收緊,只待人來入賬。

    那人輕輕合上窗子,走路如鬼魅般無聲無息。她屏住呼吸,緊緊盯住床裡側的牆上,那裡除了黃幔的影子,還出現了一個高大的黑影。朦朦朧朧,看不真切輪廓。只能看出那人在往床邊一步步靠近,速度甚是緩慢。

    四周靜謐,連呼吸都清晰可聞,她忽然有些緊張,心跳加快。這人武功之高,似在她之上,而她身懷有孕且胎相不穩,如何與他對抗?

    握緊手中的劍,指尖微微顫抖。

    映在牆上的黑影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高大,她睜大眼睛死死地盯著,一眨也不眨。

    忽然,那人來到黃幔前,不動了。她屏住氣,手心微濕。隨著時間的流逝,對於敵人的一無所知令她愈發的感到緊張不安,她不知道黃幔前的那個人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更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她想叫門外的侍衛,但又擔心此人迅速奪窗而出,認不出他是誰?強壓住心底的惶感,她耐心等待時機。

    那人終於有了進一步的動作,抬手撩開黃幔,動作確實如此輕柔而緩慢。她感覺到他坐到了床邊,似是要解衣躺下。

    她心中一慌,幾乎反射性地想拔劍出鞘,但就在她手指凝力之時,突然,有一股異常熟悉的清爽氣息,充滿了整個帳內,縈繞在她的鼻間,直沁心扉。動作頓時凝滯,身軀僵硬,內心驚顫無比。

    怎麼......是他? !

    激烈的情緒波動,令她胸腔起伏不定,喘息不穩。坐在床邊的男子動作微微一頓,轉頭深深看了她一眼,過後繼續他的動作。脫下外衣,在她身後緩緩躺下。

    她回過神來,驚得翻身坐起,扭頭去看那個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男人,脫口而出:“你怎麼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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